時間與永恆

劉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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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日子:一早起床,貓咪才倦遊歸來,在枕邊沈睡,我則去本堂望彌撒,作默想,回畫室找資料,拍照片,寫、想、畫…不覺太陽下山,告訴自己又是一天了。夜幕低垂下貓咪又出門去。這便是「時間」。由日出,日落,月升,星垂的循環所記錄的時間,週而復始,那麼快的流去。忽地,朋友們告訴我,這次聖經分享後是給我慶生。我便匆匆去「越南街」買牛腩、牛筋,作一大鍋牛肉湯麵。在笑語中,太陽和月亮所記載的日子,提醒我,我八十六歲了。

六十年前隻身去羅馬。瘦得不成人形,喀著血。「時間」卻告訴我:前途長著呢。「一天的苦,足夠一天受的了」。在永恆天主的陪同下,日出日落,苦學療疾……。離開羅馬時,羅光蒙席帶我去向剛恆毅樞機道別,他那句:「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永遠」;在我年輕的心中,「永遠」是好長好長的未來。面對這長久的未來,我大步跨過多麼遙遠的道路。歐、美、台灣、中國……授課之餘,我以溥心畬老師所教的「行雲流水」筆觸,試着勾勒出不可見的天主可見的身影~「誰看見了我,就是看見了父」(若十四9)。

這回返台前有遣使會邀請來美交流的一群中國修女來到我的本堂。伴同她們的有一位專作「神像」(Icon)的美國修女。當她見到我描繪在中國絹上的聖母像,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藝術。但也有天主教的出版社,堅決拒用我的圖片,因為不合時代了。時代是屬於馬蒂斯、畢卡索嗎?這些大師們早已把世界讓位給安第沃豪了。而安第沃豪後,大概只有以象糞塗抹的聖母像(詹森藝術史第十四版)了吧。但按照真正以宗教藝術為己任的「神像」史家艾夫道基諾夫(Evdokimov),「時代」不是二十一世紀,而是「從第一天到第八天」,即:創造天地,聖子降生成人,到人在大博爾山上看見天主容貌的彰顯,到末世論。「時代」決不屬於第二十或第二十一世紀。也是因此,我輕視「時代」的藝術流風。

但我終究還生存在日出日落月圓月缺的時間中啊。一次在新竹那寬大的畫室中作三十分鐘的急走時,拼命的想要明白,那麼多位近來離我而去的心愛的人們,終究怎樣生存在無限的空間和永恆的時間裡。他們是如此有實效的愛著我,幫助著我,但這間畫室,此時此刻怎能給他們足夠的活動餘地呢?忽地,我經驗到「我看見天開了」(參瑪三16)的境界。此時此地,永恆無限,中間並沒有門檻……。

只不過「誰見到我,便見到父」的聖像藝術,不屬於「開了」的天,卻是由骨肉之手握筆描繪在紙上和絹上,給世人的肉眼和凡心展現天主那聖、聖、聖的面容。它有色彩,有眉目,有筆墨。它是曠野中的人聲,是「宣講者」的足跡(羅馬書十15)。八十六歲的我,生日那天,展開絹,研好墨,不禁想起「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詩句。剛樞機孱弱的身影和閃爍的目光,那堅定的「我和你同在,直到永遠!」又在我心中迴響,我好希望這句話也意指我這份為世人描繪天主聖容的工作,能有我這種傻瓜的後繼者。

五十年來,學生中資質佼佼的不少。但聲名、成就的催迫,家計、職業的壓力,甚至天才的不可羈絆,使得我到了日落西山,還是踽踽獨行。一位才質過人的愛主姊妹曾求我教她人物畫,我太怕以基本功的枷鎖阻擋她的創造力。直到明白後繼無人的危機,才決心傾囊以授,且求她:你試一下聖母像好嗎?她的回答卻是:「我更喜歡山水」。因為國畫山水的雲霧中所隱藏的「道」,此時此地,比當眾明宣的聖教會之「道」更「普普」,更「現代」,更吃香。

今年最後一期(十二月)恆毅專欄,我選擇吐出這份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聲,它不會終歸於寂滅吧!而我,一天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定要繼續折花獻上天主,逗祂一笑。


 

轉載自《恆毅雙月刊》第586期(2014年1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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