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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樣的我
這是我七歲的童年記憶,很形而上:
日光透過六角形的縷花窗,由天井斜斜地射進來。我爬到梳妝台上,對著長橢圓形的鏡子端詳,我喜歡照鏡子。大家都說我長得像死去的親生姆媽,我沒有姆媽的記憶,只能照鏡子。
我歪著頭打量自己,對著鏡子眨眼睛……
我把剛燙過捲捲的短髮攏到一邊,模仿月曆上的女明星,露出另一邊耳朵,微張著嘴,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然後拿起梳子,將前額瀏海整整齊齊地向內捲。梳妝台有很多小格子抽屜,零亂地放著胭脂、口紅、粉塊、香粉、雪花膏 ……還有一些針線、鈕釦、髮夾什麼的,其中一瓶白色瓷瓶的旁氏冷霜,是舅舅出海帶回來的洋貨。我一樣一樣搬出來,學著姆媽的樣子,在臉上塗塗抹抹,鏡中出現一張五顏六色、滑稽的小花臉。
我伸伸舌頭,作了個鬼臉:「妳是誰?」鏡裏的人也伸伸舌頭,對著我作鬼臉。我想了想,鏡裏的人就是自己,我應該問:「我是誰?」
是啊!我究竟是誰?這是一個惱人的問題 ……
我是我,今年七歲,我是班長,每次考試都拿第一名,大家都說我很聰明。將來長大了我要當大科學家、大畫家或者其他的大什麼家,反正就是很偉大的那種……其實,我最想當的是電影明星,可以穿漂亮的衣裳,戴珍珠項鍊,打扮得像公主,我的照片可以做成月曆,掛在家家戶戶的牆壁上,每個人都認識我。但是我覺得自己不夠漂亮,鼻子太扁,嘴巴太翹,我希望自己像姆媽一樣,有兩顆笑起來很可愛的酒渦。
七歲真是開心,過年前幾天,廚房熱烘烘的,大人們徹夜守在爐灶邊,添柴加水忙著蒸年糕。我和表妹快樂地跑過穿廊,邊跑邊喊:
「哦──七歲嘍──哦──七歲嘍──」
是的,今年我們七歲了,明年八歲,後年九歲,再後年十歲 ……然後一年年成長,就變成大人了。變成大人是怎麼一事?我一定不是現在的我,我會變漂亮或變醜呢?會變成大胖子嗎?快樂嗎?會做什麼呢?我還會在這裏嗎?其他人呢?其他人在想什麼?他們會在那裏?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苦苦思索,發現一個奇怪的事實:我是我,我不是別人,別人也不是我。我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別人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真奇怪,當我在想一件事情或看一個東西的時候,別人究竟在想什麼或做什麼呢?
越想越頭大,我發現自己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不能用別人的眼睛看世界。這實在太奇怪了,如果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我怎麼知道自己看的想的,和別人一不一樣呢?如果不一樣,那麼誰對誰錯呢?每個人一定都以為自己是對的,那不是很奇怪嗎?大家都以為自己是對的,誰是裁判者呢?
光影逐漸黯淡下來,我傻楞楞地坐在鏡子前,對著鏡中的自己問:「妳到底是誰?」
是的,妳到底是誰?鏡中的人也這樣問我。靜悄悄地,沒有答案 ……
這是我的第一個試探,我很自大,小時候我的綽號叫做「不倒翁」,樣樣第一,無法忍受愚蠢和失敗。這樣的我,是怎樣的我?
2. 漂泊的靈魂
凝視夜空,孤獨面對宇宙。
孤獨是好的,可以讓蠢蠢欲動的靈魂傾聽上帝的聲音。
漂泊的意象一直浮現在腦海裏。原野與穹蒼,沒有星星,沒有月光,遠處地平線透著深深沈沈的藍。
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長大的,我被遺棄到世界的某個角落,然後活著。孤伶伶、被拋棄的感覺真不好受,好像你是多餘的,是生是死沒人在乎你。
十八歲那年夏季,我迷失在虛無的存有中。
活著?或自殺?這是我的第二個試探。為什麼存在?死了又怎樣?人們來到這個世界一定有原因吧?活著如果真的沒有意義,為何不選擇自殺?
想像一把冰冷的利刃,在黑暗中緩緩地、筆直地穿透心臟,刀鋒很利,閃著白光,悄無聲息沒入胸口……那是什麼感覺?疼痛的快感嗎?真的應該試試,這樣我可以去見最思念的親人了。但是我怕疼,一點點疼都受不了,自殺是需要勇氣的。不能想像自己死亡的樣子,身體會被埋在土裏,發臭、腫脹、腐爛、被蟲蟻咬……我一想到就頭皮發麻。
我在大海裏浮沈,很焦慮,很憂鬱,很迷惘,希望找到一個答案,好讓自己向荒謬告別,然後安安心心地活著。
3. 曠野的等待
如果沒有宗教,一切都太荒謬,情愛無解,世間事更是無解。
很長一段時間,我沈溺在焦慮的深淵中,無法閱讀,無法工作,無法靜坐,也無法歡笑,我很害怕,害怕這樣離開世界。
生命變成無法承受的重,我向上主哭訴,我說:夠了,你應該對我好一點。這是我的第三個試探,朋友說,你還信你的主嗎?我說是的,我信,但是我有點對祂生氣了,我知道祂從來沒有遺棄過誰,但是我仍然發怒。
我能做什麼呢?除了祈禱。
我在曠野踽踽獨行,等待奇蹟,靜靜地、耐心地等待,像黑夜等待黎明。
一個偶然的深夜,我像往常一樣準備入眠,沒做什麼,只是躺在床上數息。眼前一片平和的光,生死交界,豁然開朗,最愛的人在彼岸展現笑顏。
那夜,基督幫我開了一扇窗,從此我不再憂鬱,不再失眠 ……
轉載自《心泉》第75期(200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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