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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人以為多欣賞藝術作品,可以增長氣質,但宗教藝術是為供人崇拜、講述教義而設,是屬於應用藝術類,並非供人欣賞,以增加氣質的。不過如果從宗教藝術的性質來看,它可能比任何其他藝術更適於欣賞呢!
宗教是什麼?是人和他「以外」(bey-ond)的本體(我們稱之為神)間發生接觸,締結關係。而「神」的角色,是幫助我們從支離破碎中趨於完整。宗教藝術便是專為人神關係而創造的藝術。神不是人的幻想,也不是人的產物。祂既非人的自我投射,更是絕對存在於人的「外」界。所以宗教藝術也應超越人的任何想像、投射、製造,甚至魔術。而所謂「超越」,並不是和我們三司五官的能力脫離,它是起步於人間,卻終程於「象外」的藝術形式;它是一個人心與「超越」接觸後的「表現」,是述說「超越」的「象徵」。它的功能是使見到、聽到它的人,能超拔塵俗的自我而接觸到人「以外」的那一位。這就是「象徵」(symbol)一字的意義。
「象徵」不是比喻(allegory),而是言外有言,色外有色,音外有音。美國的俗語說:「所得即其所見」「你見到的便是得到的。」(What you get is what you see.)就是指失去一切「象徵」的普普文化產物。但象徵性是任何真正藝術的必要條件,更是宗教藝術的唯一條件。假若欣賞的趣味在於發現、咀嚼、享受一件藝術的「象徵性」,那麼宗教藝術可說是非常適合於「欣賞」的。
但在一件悅目的作品上發現其美感的精萃,即其象徵性,真是談何容易!單單主觀的「我喜歡」是不夠的。甜俗可能比崇高贏得更多的「我喜歡」。欣賞者必須具備一些客觀的條件,如:認識藝術家技巧上的造詣、他所屬時代的風格、社會與經濟條件等。今天一些暴發戶花幾百萬美金,買了杜尚簽名的小便壺放在豪華的客廳中以附庸風雅,便是缺乏客觀條件的最好例子。我們也看到被批評為觀光廉價品(kitsch)的聖像充斥在教堂與房間,這些聖像為提高氣質是毫無貢獻的。而kitsch廉價,很多聖像並不廉價!有一幅被教友稱為「叫人吐血」的大聖母像,開價便要幾百萬台幣!
那麼能否為欣賞者提供一個最簡單、最便捷的依據呢?我的建議是:
一、信任時代的篩選
十九世紀的美學家阿蘭(Allain)有句名言:「人不會批評藝術,人類卻會。去看沙龍的人失落了,去看博物館的人得救了。」這為新舊作風充滿耳目的現代人真是最好的指南。欣賞宗教藝術最好也去博物館!今天歐洲許多古老的教堂已化身為博物館了,教堂內的藝術作品當然具有博物館的品質,人們可以就近參觀。市面上也有許多刊載博物館珍藏的書刊,我們也可以時常到圖書館去飽覽一兩個小時,為接近宗教藝術,這豈不比去教堂更方便?
二、對藝術家的生平有最起碼的認識
為認識藝術家的生平,不需要遍讀古籍,重要的是把握住形成藝術家性格、思想的一兩種主要元素。
以下我舉幾個例子說明。
米開蘭基羅的「憤怒」
現代人強調天主的仁慈、寬恕。米開蘭基羅名畫「最後審判」中的耶穌年輕無鬚,肌肉賁張,手勢充滿威脅。面對這幅巨畫,或許我們感覺這只是一幅畫,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導覽者通常會告訴大家:西斯汀堂是紅衣主教們選教宗的地方,這幅圖畫是為警告教會權威不可昧良心做事!我們聽到這樣的解說後,更覺得它和我們這些既非紅衣主教,也無權決定誰是下一任教宗的人風馬牛不相及。其實,教宗克萊孟七世把米氏喚回羅馬的原因,是要他以藝術的語言為「羅馬之圍」作補贖。「羅馬之圍」在歷史上是件小事,但古城五萬居民有兩、三千人死於西班牙人刀下,在羅馬人心中卻是難以忘懷之痛。
克萊孟七世死後,教宗保祿三世在位,決定請米氏完成此畫,目的又大不相同了。它不再是一個補贖的舉動或吐訴一場惡夢,而是想藉此採取嚴厲的自省並表明教會的勢力,警告改教的「異端」。來自翡冷翠的米開蘭基羅備嚐沙翁那洛的煽動和流亡的驚恐,他心中不能忘卻的是翡冷翠的格言──勇力(Fortezza)和新柏拉圖主義的定義──忿怒若能促成民族的團結,便不是罪,而是德行,名為義怒。於是他把復仇之神阿波羅的形象加在耶穌身上。今天的天主教友們,不要說我們的境遇不像十六世紀的羅馬,更不要說我們只接受慈父、善牧,而不需要一位年輕力壯、精力無窮的領袖、救主!若能請那位陰鬱、苦行的大師站在我們的身旁,和我們一同瞻仰他的作品,我們一定能聽到豐富的「信息」──「象徵」的聲音!
德拉克洛瓦(Delacroix)的「不安寧」
德拉克洛瓦從廿四歲開始寫日記,便常常說:「我尋找一位天主,祂絕不是安寧的!」假使十九世紀的法國教會力求在風浪中保持安寧,一般的人卻無緣在生活中享受平安。一連串的革命,恐怖廝殺之後,一八三○年查理十世和他的大臣們再一次惹怒百姓而掀起革命。德拉克洛瓦投入國家守衛隊作戰,自稱只是為喜歡漂亮的軍服,對政治不但毫無興趣,且極輕視政客的腐敗。祂的最愛是莎翁和拜倫的浪漫派詩句,音樂家蕭邦和作家波多萊爾是他的好友。他的圖畫以阿拉伯風俗、獵獅和駿馬為題材,也被時人稱為「浪漫派」。拜倫身殉受土耳其侵犯殘殺的希臘人,德拉克洛瓦則給我們留下卓絕的「希奧大殘殺」。
德拉克洛瓦的朋友提埃爾先生(日後成為首相),以公款向他定了不少畫作。「自由女神」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他在名利雙收後,心中並未得到休憩。他仍然繼續為自己,也為當代的人尋找一位「不安寧」的天主,他最後的「宣言」,是為聖蘇爾比斯教堂畫的「雅各伯力搏天使」。在粗壯的老橡樹(人的原始條件)陰影下,人整夜和使他悲痛、令他的生存變得如此複雜的靈性知覺搏鬥,不許這知覺左右他。他像一頭公牛衝向那毫不動情的天使。最後他知道自己勝利了。勝利的是他的成熟。磨練使他成為神的子女,不再是神的仇人。按英國名藝評家坎尼斯.克拉克的定斷,這位非基督教徒的德拉克洛瓦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宗教畫家。
的確,在不安寧的環境中,天主絕不是安寧的。祂伴隨祂的人尋找真理,而「找的,必定找到。」
馬蒂斯的「沙發」
廿世紀影響人類生存最廣的,該是兩次慘烈的世界大戰,和與大戰關係密切的科學發現與工商業急速進展。藝術家的任何「運動」、「作風」,幾乎都與政治有關,不論是宣導、諷刺、悲嘶、警告或低泣,不涉及政治,便不算發言。請看連好萊塢的巨星一旦把手印拍在星光大道邊,便必須自命為某一民運的大將軍。一百年來未沾染任何政治色彩的只有馬蒂斯。他因年齡之故未參加兩次大戰,只以輕鬆的微笑來面對世局的變化。他明艷的色盤、流利的線條、富有原始風味的人形,使面對他的畫的人不能不感到「舒服」,這正是馬蒂斯的理想:「我願我的作品像一具沙發,使疲於奔命的商人坐在上面能舒服地休息。」
五十多歲時,他罹患嚴重疾病,長期臥床,不能作畫,只好命助理把他剪紙的花樣貼在按他的指示著色的紙上,完成一連串美極了的大幅圖畫。其中我們最感興趣的,是他設計的法國方思小聖堂。玻璃窗的題目是「生命之樹」。湛藍的背景、純黃的大片樹葉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希望的啟示。問他:「你有信仰嗎?」他說:「我工作時,全心相信。」
在玻璃窗對面的白牆上,他以黑筆畫了極簡單的聖母聖嬰站在雲朵中間。線條極盡雅貴之能事。色彩呢?卻全靠日光投射到玻璃窗上的藍天黃葉。於是,黑線條不是彩色的外框,彩色也不代表圖畫中人物的實際情況。所以這幅聖母聖子圖富有動態的、抽象的美。若進入堂中祈禱的新新人類渴於脫離生存的壓力,在天主面前不正襟危「跪」,而坐下來和祂談心,這幅畫便是他最舒服的「沙發」。我原想還要推薦馬蒂斯的師兄盧奧,他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友,堅持在天主教會內革新宗教藝術,而他的成就也贏得了教宗比約十二世的封爵。限於篇幅,只好割愛。
以上三位畫家都有高超的技術(馬蒂斯在莫洛門下,曾受過嚴格的基本訓練),在宗教信仰上有堅持的追求,不論是否自知已經找到,都一生抱持藝術的理想,決不像畢加索那樣不停地出爾反爾。我國藝評的名言「見其畫如見其人」,的確是我們這些「外行人」欣賞宗教藝術最可靠的依據。而降生成人的天主聖言,也願意把自己的色相託付給這些畫家的手筆和色盤。我們也應抱著真正的欣賞精神:放棄一切成見,讓「美」感動我們,吸引我們,震撼我們。這種走出自我,投入藝術家本人心境的過程,怎能不幫助我們最後與「化外」接觸呢?至於「提高我們的氣質」,請問:「什麼叫氣質?」一個無我的人,會擔憂自己有沒有「氣質」嗎?給我一個微笑吧!
(作者任教於輔大宗教系,教導宗教藝術課程)
轉載自《心泉》第68期(200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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