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明鏡悲白髮

劉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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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各位親愛的弟弟妹妹們!瑞雲要我繼續寫下去。假使上一封信你們覺得尚可一讀,這封信的「路線」沒有改變。白髮有什麼可悲?倒是我好多次埋怨頭頂的頭髮脫落得太快。學生們的回答是,頭髮沒有脫落,是你忘了染那一圈了,所以看來像是禿頂!真是的,從四十歲便在母親的命令下染髮,如今三十多年了。染髮的好處是自己覺得還是能「擠」到學生圈中去(雖然我要他們稱我阿媽),壞處是一旦開始染,便很難叫停。一懶惰便東一塊黑,西一塊白。好羨慕朋友們一頭銀髮,真夠神氣,但找不到一個「退隱」的時機,讓白雪佈滿頭顱,再欣然亮相。因為我找不到一個機會能安心離羣索居一段日子!

一再的這兒抹一下,那兒刷一下,倒更令人感慨「君不見」!君不見時光匆匆逝去,君不見少年熟識的神父們,如今幾乎每天有人為共同的舊友奉獻亡者彌撒。有時幾乎想說:我已經活得太長了吧?

倒也不見得。英文把晚年稱為黃金時代。黃金是歷經百鍊,從硬而碎的金沙,成為柔軟而凝固的金塊。黃金年代是從血氣方剛而往往不知所從的歲月跨入能屈能伸,返樸守一的純熟。能優遊其中者,真能品嚐到天主聖父「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瑪五45)的情懷。他真正深體天主如何降甘霖在他這一把老骨頭上,使他好似從一場春夢中甦醒,享受一個「由水和聖神而生」(若三5)的新境界。記得五六年前,一位聖言會神父在慶祝八十大壽的彌撒中,談到他如何「頓悟」再生的驚喜,竟把他的驚喜,「傳染」給參與彌撒者,青年,壯年,老年所有人的心神。為我那真是一次非常新穎的經驗。

黃金年代實在是「夕陽無限好」,可也真的「只是近黃昏」。法文俗語說:「啊!若少年人會做,若老年人能做!」終於都會了,卻又不能了,多無奈啊?如今卻大不相同了。前天電視新聞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以最高成績畢業大學,滿全了一生的心願。在古稀以上的人羣中,我清楚地看見,人面對的態度是健康與病痛;歡喜且在人間散佈歡喜,酸苦且在四周製造酸苦;生產力依舊與連消耗力都喪失;創造力依舊與奄奄待斃之間的分界點。動作慢了,只要以更大的集中心力來彌補。從前我作畫被同事譽為(或譏為)「一筆定江山」。現在卻非得先構思,起稿不可。結果是多耗費的時間有限,更精湛的作品不斷出爐,滿足我自己,也滿足買畫的人。為清理汽車,我多跑了好幾趟地下室,多接了好幾根延長線,但比從前匆匆完成的任務多了幾分完美。肌肉辦不到的,頭腦便來補充。在這種生活下,「失智」、「憂鬱」之類無法佔據我有限的頭顱。

也是這種心情,使我增添了一種催迫感。天主的召叫 ,似乎比從前更迫切。聖依納爵七十歲以後常說:「若今天教宗要我去外方傳教,我會扶著柺杖立刻動身!」這句話常在我身邊迴響。我是不必扶柺杖了,卻可以立即動身。今年輔大未放年假前,我得去馬來西亞,去羅馬。下個月去菲城,都是匆匆來去。謝謝天主還肯派遣我,我可以立刻動身,回來立刻工作。但查經團體改分享為聚餐(只大吃大喝而不打開聖經的那一種),我便可能請假。因為精力有限,得「公平」地分配給天主的召叫。直到現在,天主的召叫還是「去做,去做。」有朝一日,祂要我只以靜默的參與,做個好阿媽,我便要以另一種「僕人靜聽」來回答。無論如何,天主的召叫不停,催迫感也日益加劇。以色列人出埃及時要持杖、束腰、穿鞋,帶著無酵餅。吾主要求他的門徒連柺杖、乾糧都不帶。催迫感越來越大,因為時間不多。幾千年了,時間還是不多,何況「無限好」的夕陽光輝,只有半個小時呢!

梵谷的「撒種者」是我的最愛。撒種者背著光,生命的種子從他手中撒出,好似粒粒黃金。他身後一團巨大鮮黃的太陽,催迫著他。這鮮黃的落日,被藝評家比做亞波羅──死亡之神(c.f..Robeet Hughs)。在生命與死亡之間,人哪有躊躇的餘地?

這幅畫貼切地表達著我的心情。這封信剛寫完,出門便遇見「正統派」猶太鄰居。他正步行去會堂,我們同行一程。他便問我幾歲了?知道我已進入第七十八個年頭,他便說要特別為我唱聖詠第七十八首。啊!永遠「忠實」的雅威,永遠仁慈的聖父,您和您的子民共同步行多少千年!在這永恆內的幾分鐘,您如何降福我,為我講述了從亞巴郎到主耶穌(「你們是這些事的見證人」──路廿四48)的召喚故事!真是「萬里長空,一朝風月。」返家路上,我禁不住流下喜淚 ……

 

轉載自《心泉》第74期(200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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