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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避靜中,張春申神父講解「眼目的貪慾」,說那是博取四周人們注意、欣賞、羨慕的一種貪慾之情。尤其演藝人員(藝,也代表繪畫吧),他們的成功,其實就是醒人眼目,驚人眼目,擁有人家的眼目。我聽了,想⋯⋯張神父不啻是大神學家,大神學家們就喜歡把簡單的東西弄的複雜。眼目的貪慾就是貪看美色,幾時變成貪求別人注目了?
但深入想來,張神父的確點出了藝人(包括我自己)的貪慾,一份不可矯正的貪,不可滿足的慾望。瑪麗蓮夢露以「性感」的姿態走上舞台時,台下數千對眼睛好似要吞噬她婉約弄姿的身體。她自稱好似撲入無數觀眾的懷中,享受短暫的安適。一位名畫家曾對我說:「若經過一段時間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就非常不舒服。所以我追求展露與喝采。我的動機並不純是表現美。」這兩個例子,證明張神父很有道理。我們貪求他人的眼目,較之金錢與名望上的貪求,確實有過之無不及。火車上我曾「端詳」一位少女,心想,像這樣的臉,世上恐怕沒有更醜的了。因而進一步端詳,卻發現她的皮膚白得超乎尋常,是嫩膚劑吧。她不住的抓自己的「金」髮,不住的向鄰座的少年送笑。二人開始了親切的對話。她確然不像一個孤獨的人。車到了站,她下車時,我看見她的短褲及胯,兩條腿和臉蛋一樣白。天生的無塩臉,卻使出一切人為功力,完成了吸收他人眼目的慾求。難怪一位八歲的小男孩,對我說他要有錢的而不要漂亮的太太,因為只要有錢,人人都能漂亮。
從前描寫美女,往往用「孤芳自賞」一辭。這四個字,也用來描寫高踞樹顛曲高和寡的夏蟬。它們就是孤傲的文人的寫照。今日這種孤傲卻被視為憂鬱症狀,最好及早就醫、舒壓,「活出自我」來。而藝術家呢,他那吸取世界眼目的貪慾,絕不容許他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們,只要壁畫或雕塑一公開,便有成群結隊的愛慕者來欣賞、談論,甚至激辯。大師自己躲避世人的眼目都來不及呢!拉斐爾在「雅典學府」巨幅中抄襲了米蓋朗基羅的自畫像,引發後者的暴怒。今日則完全不同了。達利上翹的長鬚,安第沃豪的雪白假髮,畢迦索甚至脫去了褲子暴露下體,一切是為了「吸睛」,下一步才引得收藏家向他們作品多看一眼。
學生中有才份的不少,有獨特才份的屈指可數。一位天生能舉一反三的晚輩,年紀輕輕,已經能透過畫廊,高價出售寫生作品。多年未見,他的家擺設成寬敞的畫室,足令後來者羨慕。他的巨幅風景畫天光水色、高峯細草,有氣勢,有嬌豔。想來一年到頭生活在如此的創作環境中,該是人生的頂端了吧?他卻為一件事煩惱著:又要去會見收藏家,「那幾個收藏家」⋯⋯他拒絕留長鬚,梳髮緶,拒絕換高價西裝,但總不能拒絕老闆的邀請,喝幾杯酒。那天他夫妻二人用力敲我的門整整一個小時。在我再三的道歉聲中,走進來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昔日秀麗的小男生哪兒去了?一種寂寞,一份失落。
「是你嗎?」
「是啊,老師不認識我了!」
「近來如何?」
「畫廊一連串的是我的畫。」<
「那不是太好了嗎?」
「但願不必去拜望收藏家們⋯⋯」
「唉,不應酬也不行,是不是?你終究是要把畫賣掉啊!」
「我巴不得賣掉每一張畫⋯⋯」
誰說不是呢?你自以為「淡泊明志」的老師,也巴不得能賣掉每一張畫。
因為玫玲路過新竹,那位學生接我們去到他的畫室。他堅持要我「指教」。我欣賞那幾幅二米寬,三米長的巨幅,驚奇的說:「你用的是小筆啊!」這一剎那,我又看見了十七歲的小男生,發光的眼睛,一連拿過來兩隻畫筆:「您看!全是小筆!」峯巒水浪與茶田,每一筆都是豆大的小點。老師看見了,老師知道了。知道了他工作的辛勤,看見了他美感的表達⋯⋯我也忽然明白,原來為一個美的追求者,最大的快樂,是有人欣賞,而且了解到能夠分析你⋯⋯難怪馬克羅斯可(Mark Rothko 1901-70)自殺前一再叫朋友們來問:「你們說啊!我畫的到底是什麼?」酒肉朋友雖多,沒有知音。最後大家發現他倒臥在畫室地板上凝固的血中。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為求名利而失去友聲的藝人們,所求的是什麼?只求「眼目的貪慾」嗎?
轉載自《恒毅》雙月刊第575期(201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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