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嬰兒乎?

劉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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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返國土執教的第一批學生中畫藝與學科都名列第一的才子,突然在一個大風雨之夜站在門口。數十年來,他雙頰已凹陷;灰白的髮長垂肩;一頂小鴨舌帽是畫家的身分宣言;臉上浮現一分頗為勉強的微笑。他細說隻身去比利時留學時,四弟海北如何幫助他找住處,辦理入學手續⋯⋯現在呢?妻離子散。有錢就必得理財。他為此在上海、廣州、布魯塞耳和巴黎買房。每年三次旅行於歐亞之間,可謂風塵僕僕。他一再的說,如今給他生活勇氣的,首推禪宗。

他去後我才發現他既無住址也沒有電話號碼。很想和他好好的談一下禪宗,卻無由找到這位擁有幾所「恆產」,卻似乎找不到「恆心」的財主學生了。直到他忽然又打電話來,把布魯塞耳的電話號碼給了我,卻申明他並不留在那兒。我問他:「你如今是行到水窮處了,該能坐看雲起時吧?」他答道:我沒有向前看,只努力回望來時的曲徑。所以設法拜望過去的老師們。但得來的只是淒涼。老師們或死去或昏弱,已沒有振懈解疑之能⋯⋯

一番話,又把我帶回安覺理各的聖誕圖。朗闊簡潔的構圖,有馬棚、乾草、牛驢和天使。聖母子似乎孑然相對,但四周終究有不少的人與物襯托著他們,當然,我也在,正賞畫呢!比起禪宗的布袋和尚開始循跡尋牛到只剩下一個空圈圈,安覺理各是向前看尚未有祥雲升起(那幅畫好明亮一點雲也沒有),還是向後看煩惱馬棚不是宮廷?

基督宗教和禪宗的分別,就在於天主不空。記得甘易逢神父說的:禪宗修到人性的極頂而止,天主卻在人性的極頂之上打開永恆。禪宗的空圈圈把布袋和尚帶回市廛,他臉上的微笑好似說:「不過如此吧」,多麼像我學生拜望昔日的老師後,語調的無可奈何。天主呢!祂不是昨日之始,也不是來日之終。祂是緊緊的拉著我,捧著我,和我在密切的「關係」中生活於「現在」的永恆之愛。耶穌會士瓦里昂(Varillon)在「天主的謙遜」中取笑聖依肋內的「聖三會議」和聖依納爵的「救贖策劃」。天主是愛,愛不得不滿意。天主是創造,創造不得不增益。滿溢,自我掏空以增益天下,是愛與創造的必要表達,何來會議與策劃?於是,全能的天主最後成為完全無能的嬰兒。那赤裸裸躺在乾草上向最謙卑最可愛的童貞伸出雙手說:「我冷,抱抱!」的聖嬰,也是在十字架上向慈母低訴:「女人,看你的兒子」的救主。

文藝復興時代嬰兒耶穌的覺醒感發了好多的馬槽聖嬰圖像。一幅比一幅華麗,一幅比一幅複雜。小耶穌的姿態越來越討人歡喜。聖母的衣著越來越剪裁合身。也因此,我特別欣賞安覺理各的聖誕圖。朗闊的,潔淨的,簡化到不再有垃圾的馬棚,完全不受商業文化燈光樂音污染的世界!那是不是聖祭禮儀方才完成,神父說:「你們去傳播福音吧」的那一剎那的人寰呢?想起每天清晨有多少這樣的亮點在世界上閃爍,我們怎能不充滿希望?

和學生通了五分鐘的電話,我謝謝他偷偷留在桌子下面的購物袋。那裡面有昂貴的人參含片。可惜我不能吃人參,血會往頭頂直湧。我告訴他,最喜歡的,是兩小盒巧克力糖。「我就愛吃糖!」這時,在電話中,他笑了。「老師,你像個小孩子!」好爽朗的笑,該洗去他滿腔的淒涼了吧。老師們有的昏弱,有的離開人世。枯井中不再有活水,來時的路上也只剩落葉黃草。若明白老子所說:「能嬰兒乎?」則天地之間,可以找到寬敞的馬槽,不過,在安覺理各的筆下,聖嬰和瑪利亞的面貌都是莊嚴肅穆的。聖嬰如此掏空了自己的天主性,以致充滿了人類;又如此的掏空了自己的人性,以致充滿了天主。聖母面對自己愛得要命的兒子,明瞭一切,接受一切。為基督的信徒,死亡與復活是如此的結合,以致滿腹淒涼的學生能「聞道大笑」。安覺理各,謝謝你。

轉載自《恒毅》雙月刊第577期(201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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