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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大一個學術性的刊物(本來計劃)用吳歷神父的山水畫為刊頭,故宮博物院要求高額的版權贖價,因此該刊的負責人問我可不可以相助?當然,吳歷神父的「文人畫風」為我是很熟識的,因為我的老師溥心畬是當代唯一的文人畫家。我也不要求一分一文的報酬,且一定準時交稿。
挑戰接受了,我決心以王維的「桃花源記」為題。國畫既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王維詩中的一些小描繪、小指點,比原作者陶淵明更富禪意和畫意(想想看王維還不到二十歲)。比如:「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雲樹,進入千家散花竹」二十八個字,指點出多少頓悟,描繪了多少風光。吳歷的文人畫風,是一筆又一筆,一層又一層的「皺」和「染」;溥心畬的絕招,是一叢又一叢的「點苔」。記得李奠然先生曾說我:「河北呀,溥先生的學生中,只你學會了他的點苔法」!吳歷的皺,老師的點,王維的美,湊成一幅討人喜愛的國畫。不過這幅畫中,「『我』在哪兒呢?」
正好也有人訂購一幅書法。從外面回家,我一路想著要請那從十七歲看大,已身列金石家的進興給我刻一枚代表我心態的「閒章」,要用什麼字句呢?前年快樂的刻了一枚「壽而康」;今年感到「康」字逐漸離我遠去了。炙人的驕陽照在頭頂,我知道黃昏即將臨近了。「鳥倦飛而知還」,啊,還是陶淵明。不錯,陶淵明——「聊乘化以歸畫」!天行健,從日出到日沒,儒家覺得君子應該自強不息;但到了一個程度,道家卻來告訴我,該「和其光,同其塵」了。照在我頭上的太陽,使我看到、感覺到永恆之愛的光熱。這當兒,讓我享受它、接納它吧!下午四點鐘,我不必追逐它,要求我自己「自強不息」了吧!不久,落日的餘暉,即將變成撫摸我肩背的溫暖。這應該是我現在應有的心情,一份歡欣平靜的依賴,陶淵明把這種心情歸於一個字:「乘」。像嬰兒讓父母抱起來,像小耶穌跨在克里斯多福的肩上;也像在桃花源追逐落英的漁人,渾不管洞有多深、多遠。這,豈不是天主子女的另一種自由?聖保祿所強調的天主子女的自由,其實又何嘗是「另一種」?
於是,書法作品的閒章,文字定好了:「乘化以歸」,乘著的不論是小船或是造化的肩膀。陶淵明說「以歸盡」,我卻略掉那個「盡」字,因為你若「乘化」,便不可能同歸於盡。造化是沒有盡頭的。唯有放開棹櫓,任清澈的水流,粉紅的的落花,推送我穿越隈隩的山口,我才能體會到「山開曠望旋平陸」的那一份驚喜。提起筆來,我完了翠綠色的高峯,和高峯的另一端:平坦的田園,蜿蜓的小道,好多,好多「簾櫳靜」的農舍,千家花竹,雞犬相聞。一幅文人畫和一顆閒章都安排好了。這其中,我找到「我自己」了。
在這種找到了,完成了的欣喜中,我也感到真的疲倦了。畫室的窗外逐漸幽暗,我站起來,去切菜,煮晚飯。等一下要下樓去,和住在樓下的天主打個招呼。多麼幸運,八、九年前我須「立即」離開台北,走投無路之際,孫茂學神父打電話來,叫我去新竹住在他本堂的樓上。因為這教堂修築時忽略了隔熱設備,三樓在夏季燜熱得不堪涉足,遑論使用。我恰好每年九月中旬返台,三月去美,何妨就住進三樓呢?從此,天主成了我樓下的「鄰居」!正回思品味著那次「山開曠望旋平陸」的喬遷滋味,玫玲的電話來了。我告訴她桃花源記作畫的始末,和書法定件所用閒章的來頭,她說:「豈只小船,船上還睡著耶穌呢」!「哈哈哈」!
於是,得詩一首:「春盡溪頭散落花,群峯鬱翠日西斜。未放輕舟逐浪去,焉知世外有人家」!
轉載自《恒毅》雙月刊第581期(201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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