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參禪:在默觀中空虛自己》作者序

羅拔・甘廼迪神父著 陳汝錦譯

關鍵字:

默觀、禪

讀者如果認識第二屆梵蒂岡大公會議以前的天主教會,對於我的生命旅程便不會覺得陌生,也不會對一個高中畢業生選擇入修道院而感到奇怪。我出生於紐約一個虔誠的愛爾蘭天主教家庭,從小在天主教學校就讀,接受神父和修女的教導,在耶穌會創辦的中學畢業後,便毫不猶豫地馬上加入耶穌會,其後並自願前往日本,希望將天主教信仰帶給日本人。留居日本期間,除了學習日語、教授英語及當棒球教練外,並繼續修讀神學。一九六五年在日本東京由土井辰雄樞機主教(Cardinal Doi)祝聖,晉鐸成為神父。我在教會將要大改革的前夕晉鐸,然而第二屆梵蒂岡大公會議就像一陣大風,吹走我所認識的教會模樣。本來一點「海浪」不應該把我這個「水手」嚇倒,但在此之前我一直謹遵教會的教導,從未意識到任何問題,再加上多年旅居日本,遠離教會核心,我對這次巨變不但沒有興奮和期待感,反而非常痛苦和惶恐。我的生命突然改變,深信和熟悉的宗教被動搖了,多年來,我的禱詞和天主在我心中的形象突然凍結,我甚至不知道如何祈禱。這是天主多大的恩賜!只是我當時不明白。帶著痛苦的心情,我決心尋求一個新的開始:完成美國渥太華大學(Ottawa University)神學博士學位,進入紐約市精神分析培訓機構,當時我唯一的要求是帶領我的心理分析訓練員得是一個猶太人。一九七六年,我以旅遊者而非傳教士的身分再度回到日本。我尋訪跟隨禪師習禪的耶穌會士,希望能夠與德高望重和有深邃洞察力的禪師會面,並和他們一起祈禱。當時我一心只渴望為我的宗教生命奠立堅實的基礎,卻沒想到我碰上一個高度智慧的傳統,它指出「生命」本身既無所謂堅實的「基礎」也沒有「宗教」可言。這是天主多奇妙的恩賜,只是我當時對此一無所知。

這次在日本朝聖期間,我得到兩位人士熱忱地幫助。第一位是耶穌會士威廉•莊士頓神父(Fr. William Johnston, S.J.),他在百忙中抽空和我談話,為我解釋禪是一種面對生命的方式而非宗教。他陪著我在烈日下拜訪不同寺院,並與所有願意接見我們的禪師會談。我對莊士頓神父的陪伴實在感激萬分。另外一位是來自鐮倉的山田耕雲禪師。「禪師」(Roshi)是給少數被公認為已經「悟道」的禪修老師的尊稱。他是一位散發著智慧與豐富生命力的禪師,我十分高興,他願意接受我這個對禪修一無所知的基督徒為學生。每天早晨,我乘搭火車從東京到鐮倉靜坐,等待山田耕雲禪師結束工作後給禪修學生的個別指導,我們還會一起喝茶。回想起來,這段日子實在是太美好了。

十五年後,當紐約的格拉斯曼老師告知我即將被任命為禪修老師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要讓山田耕雲禪師知道這消息。後來才知道他已經逝世了。次年,一九九○年夏天,我回到鐮倉探望山田禪師的夫人,希望告訴她山田禪師對我的意義,但是面對山田夫人我只是熱淚盈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借用一首日本詩表達我的心意。

 

山田耕雲禪師,
樹枝在微風中輕搖
向您道別。

自從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我被任命為禪師後,很多參加禪修的人問我,是否失去了天主教的信仰而不自知,又或是失去了信仰卻沒有勇氣承認。對這些問題我的答案只有一個:除了天主教,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是其他宗教的信徒,更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成為佛教徒。我所失去的只是消失在美國社會的天主教「文化」,那隨著社會和年代而改變的宗教習俗。從我的痛苦經驗中,我體會到信仰的表達方式,會隨著世代演變和社會文化的變遷,而有所不同,絕不能因為我們對某一時期的文化形式特別熟悉且喜愛,而期望宗教信仰的表達方式永恆不變。也許讀者會認為這道理顯而易見,但這卻是我經歷刻骨銘心之痛後才體會到的真理。我所尋求的並非一種新的信仰,而是以新的方式去做一個天主教徒,以我實在的生活體驗活出我的基督信仰,那信仰不會被任何宗教權威摧毀,也不會因為神學風氣改變而動搖。

更明確地說,我追尋的是兩件事:

第一點,佛教是一個偉大的世界宗教,我尋求宗教交談,希望與世上所有尋求生命真理的人有親密的交流。我相信耶穌會對他們說:「連在以色列,我也沒有見過這樣大的信德。」(路七9)教會比以前更公開地表示,在佛教中可以找到聖寵、真理、救恩的存在。因此天主教徒對佛教徒不應懷著批判的態度,而應懷著希望和期待的心。

一九九四年春天,羅耀拉大學(Loyola University)神學教授史達芬•達菲神父(Fr. Stephen Duffy)在山內(Yamauchi)演講中指出,耶穌作為一位「猶太邊緣人」,並非天主恩寵的唯一媒介。在耶穌出生以前,天主的恩寵與真理早已臨在世上每一個角落;在耶穌降臨後,這恩寵與真理也臨在於即便是完全不認識耶穌的地方。我們在耶穌身上所看到的,天主亦可能以另一種方式顯示給其他人。耶穌是天父的完美表達,但不是唯一的表達。達菲神父說:「基督徒主張耶穌的天主性,但這並非表示只能在耶穌身上看到天主,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看到天主。在耶穌的生活和死亡中所發現的天主,人們也可能在他處尋見。」對我而言,與佛教徒的宗教交談,讓我有機會實踐教會的大公性。

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無須將禪修視為一種宗教。禪宗看待生命的方式,可以深化各種信仰。山田耕雲禪師再三告訴我,他不是要我成為佛教徒,但希望我會效法我的主耶穌空虛自己。祂完全空虛自己,完全開放祂的生命,不執著於世間任何事物。每當山田耕雲禪師這樣教導我時,我知道這位佛教徒會幫助我做一個更好的基督徒。

因此,我不會把禪宗當作一種不相容的宗教,禪宗讓我有機會與所有志同道合的不同宗教人士共同面對生命,體認真實的人性。我知道不論任何宗教,只要能幫助我們轉化生命,使生命充滿人性和活力,都不會與教會衝突,也不會與我格格不入。山田耕雲禪師及所有我接觸過的禪修老師,從來都不過問我的信仰。他們會詢問我靜坐的情況、靜坐時的呼吸、我所見的世界等實際經驗。我們分享生活的體驗,這些體驗逐漸變得更清晰和鮮明。本書是我與所有對禪修有興趣的人,包括我的「天主教家庭」中的耶穌會士、天主教神職人員、平信徒及非天主教徒之間對話的延續,並非只為天主教徒而寫。本書同時也是為所有希望能夠明白如何以禪宗「無神論」的觀點看待生命的有神論者而寫。很多認真的天主信徒反對宗教傳統對信仰的限制。他們也想要相信、希望和祈禱,但已無法接受由宗教權威定義卻未經驗證的信仰,或是著重於奇蹟、幻象、私人的啟示、或對聖經斷章取義近乎幻想的信仰。很多有天賦的天主教徒失望地離開教會,因為他們無法將天主教教義與實際生活連結。他們既沒有興趣找尋新的信仰,也沒有興趣接受「淡化」的信仰,或與宗教當權者爭論倫理道德或「異端」的問題。但在禪修中,他們找到自己的方向,帶領他們認識「真我」、更深入地祈禱和充滿活力地服務他人。有人會問:天主教徒參加禪修會不會有被「帶走」的危險?那當然會。就如感恩祭(彌撒),對有些初學者來說,除非有正確的指引,也會變質被視為「幻術」。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可以完全避免被曲解或變質的危機。因此教會需要稱職的老師,對禪修和天主教信仰有正確的認識,才能夠有效地指導對禪修的祈禱方式有興趣的教徒。禪宗已經流傳於美國,被吸引的基督徒也日漸增加,站在教會「牧民」的立場,如果對此不加理會或對禪宗一無所知,實非明智之舉。禪與基督信仰有很大差異。它們各自在不同世紀孕育,對生命提出不同的問題,也有不同的答案。但不是所有禪修的教導都與基督信仰相反;實際上,禪修的某些體悟對基督徒會有很大的幫助,很可能有一天,教會也會用以教導信徒。即使禪與基督信仰有不同之處,但我們不應為這些差異,便放棄彼此為人類的幸福而共同努力的合作。如果我們的目的是與禪修爭長論短,那盡可以不止不休地繼續爭辯。但如果我們的目的是希望互相切磋,教學相長,那麼禪宗的大門是敞開的,歡迎我們一起靜坐祈禱。我們可以怎麼選擇?難道我們要說教會沒有什麼可以跟亞洲學習的嗎?讓我們來聽聽亞洲的佛教徒與基督徒的對話。一九九四年九月中旬,由「世界基督徒默禱團體」(World Community for Christian Meditation) 主辦的「若望•麥恩研討會」(John Main Seminar),邀請達賴喇嘛在倫敦密德薩斯大學(Middlesex University)對兩百五十名基督徒演講。會議中有人請達賴喇嘛對一段基督徒聖經發表意見。其後,哈佛大學教授羅伯•凱利(Robert Kiely)在倫敦出版的世界天主教週刊《書簡》(The Tablet)中說,達賴喇嘛對福音的解釋無法不令人感動,這些基督徒熟悉的話,由一個西藏佛教徒口中說出來所產生的力量令人震驚。有些基督徒表示,達賴喇嘛的解說如此清晰明確,他們好像第一次聽到這段福音、再一次聽耶穌的話、再一次讓這段美麗的福音活在他們心中。凱利教授強調,真正令聽眾覺得不可思議和印象深刻的是,這些話來自一個「外人」,他並非基督信仰的權威,他有的是聖神的感動,而他能夠向基督徒展示屬於他們自己的「盛宴」。

達賴喇嘛再三提醒大家,佛教與基督信仰在人類情感和文化上差異太大,無法用單一的方式去闡明真理;他又說,如果有人說佛教與基督信仰只是文字的表達方式不同、但真正的信仰是一樣的,而自稱為「佛教.基督徒」,那麼這些人是「強把一個犛牛頭掛在綿羊身上」對達賴喇嘛謹慎的提醒、明智的教導,我彷彿再一次聽到山田耕雲禪師對我說的話:「我不是要把你變成佛教徒,我只希望你能空虛自己,像你的主耶穌基督一樣。」

 

本文取自《基督徒參禪:在默觀中空虛自己》,臺北光啟2020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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