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利瑪竇的足跡:耶穌會甘易逢神父的遺產 ——與佛教、道教對話中的亞洲天主教的祈禱

蘇海涵神父(Fr. Michael Saso, S.J.)

關鍵字:

靈修、東方靈修、甘易逢、利瑪竇、宗教對話

2010 年是普世紀念耶穌會士利瑪竇逝世四百週年的運動年,利氏於 1610 年逝世於北 京。歷史學家讚揚他將西方科學引進中國,並將中國的文化與精神價值引入耶穌會在亞 洲的福傳工作中。在隨後的四百年間 (1773-1814),耶穌會士受到反對利氏觀點的人的 壓制。

耶穌會甘易逢神父(1912-1998)以低調而較不為人知的方式,致力於將亞洲祈禱的形式 引入天主教/基督宗教的靈修中,這樣的工作一直持續到今天,遠遠地超越了利氏原始 限於儒家的視野。

一份有關「跨宗教修道人對話」的報導精確地說明了甘易逢神父有關亞洲天主教祈禱的 觀點,該對話是在1995年9月18-22日所進行的。“Aide Inter-Monastères”秘書處在法國 的Bec-Hellouin舉辦了一場「因天主之名的祈禱與無聲的祈禱」(Prayer of the Name and Prayer of Silence)會議,其中有一場「跨宗教修道人對話」的場次,是特別為了探討 「無對象的默觀」這個問題而設計的,甘易逢的觀點是這個場次討論的核心與主題。

甘易逢認為,亞洲默觀的核心是「沒有對象、主題、反思,也不依賴圖像的,甚至常常 是沒有特定儀式的。」甘易逢一生的使命都在於揭示:這樣的默觀在基督宗教靈修傳統 中,無論對獨身修道人或在俗基督徒,都有一席之地。

當基督宗教的祈禱與其他宗教相遇時,特別是佛教與道教,此一問題的重要性就格外突 顯出來。亞洲天主教會在與精通亞洲否性祈禱的男女對話時,1 將體會到她必須直接面 對前基督宗教的希臘羅馬文化的世界觀。甘易逢認為,這能被視為與亞洲其他宗教對話 的好處之一。

I. 基督的「離去」

1995年的會議本於較早的一次談話,是甘易逢在1978年10月15日於巴黎的聖母會議 (Notre-Dame conference)上論祈禱的講演。講題是:冥想的不同途徑 --- 東西方的 相遇。會議之後,甘氏受到許多批評。聽眾之一說:「不過,神父,以基督為中心並使 他成為默觀與冥想的對象,為我們而言是必要的。」甘神父不假思索地便用基督的話來 回答:「我去為你們有益,因為我若不去,聖神便不會到你們這裡來。」(若十六:7) 基督的「離去」並帶走天父的臨在的確是基督徒靈修很重要的一個部分,一如依納爵神 操第三週所示,2 而這也是熟悉依納爵祈禱方式的人所清楚知道的。甘神父繼續說道: 「我們不再看見祂在我們面前作我們思考的對象,而今而後是他自己透過祂的聖神將我 們的注意力指向父並讓我們吶喊:『阿爸,父阿』3。」

換言之,正如依納爵第三週神操所見到的,只有當基督離開我們之後,他才能在第四週 的神操中邀請我們走上合路(Via unitiva),4 而合路正是對內在於我們的天主的注目, 是一種覺知,一種若無福音中基督被捨棄的經驗就不可能有的覺知。5 依此,「無對象 的默觀」不是一種默觀,而是一種純然的注意,一種逐漸覺知到我們是誰的注意,原來 我們是天主的兒女、依祂的肖像而受造、追隨祂的腳踪而有著否性或自我空虛的經驗。 6

佛教、道教與基督宗教的神秘主義者都同意,這種注意是無對象的,是純粹的專注、完 全的靜默、沒有任何的思想。Bec-Hellouin會議的主辦者向甘易逢神父提問,這種「無 對象的默觀」在基督宗教的神修與修道傳統中是否能有一席之地?這個問題幾乎完全忽 略了西方教會中否性祈禱的傳統。正是教會的這個神秘主義傳統提供了與其他宗教如佛 教、道教對話的基礎與管道。正如同佛教引領佛教徒學習佛陀的經驗,基督徒也必須以 基督的經驗作為他們祈禱的典範。

II. 基督的靈修經驗

隨著耶穌的成長,他逐漸察覺到他與天父的父子及合一的關係。再次用甘神父的話來 說:「耶穌十二歲在聖殿裡,亦即他的天父臨在的地方,他獲得了一個新的知覺,那就 是他是父的兒子。當他的母親對他說:『我兒,你為什麼對我們做這事?你父親跟我一 直憂慮地在尋找你(耶穌臨在感的失去)』耶穌簡單地回答:『你難道不知道我必須在 我父的家裡嗎?』(路 2: 48-49)」

耶穌在納匝肋的歲月是他「在智慧與身量上,並在天主和人前,漸漸增長」的時光。正 如耶穌在成長中漸漸知道自己是誰,基督徒也必須在成長中慢慢意識到,他/她也必須 經過耶穌顯聖容、7 前往耶路撒冷、山園祈禱的憂苦、十字架、復活、升天等經驗。因 此,基督徒的祈禱會是一種愈來愈深的察覺,察覺到是基督在他內生活,貫串他的一生。 而如果沒有「無對象的祈禱」,這種逐漸成長的察覺是不可能出現的。這樣的經驗共通 於各種神秘主義的神修形式。

III. 聖言的發現

再次引用甘易逢的話:「在這個意識到他自己的過程中,這個『無對象的祈禱』中,『言』 浮現出來。基督察覺到,他是父的言,父在言內認識自己。」他知道自己是父的言,此 一父的言語要形塑他的人性。他成為父的完美肖像,這就是為何他能說:「誰看見我, 就是看見父」(若 14:9)。

當基督作為我們冥想的無言對象時,這個冥想將「引領我們進入面對他是誰的靜默中。 他顯示他自己是從我們內在湧出的水源。」甘易逢認為這就是基督藉著葡萄樹的比喻所 希望我們瞭解的。8 看到果實,我們就應該察覺到由根部而來的樹汁。同樣的,聖言邀 請我們瞭解,生命之流源自神之深處。「而這樣的祈禱的確是無對象的祈禱,因為它源 於一個單純的知覺,天主藉著祂的聖神活化我們的生命。如此,我們便將我們自身與基督的祈禱相連,一如前面所說的。」

這種祈禱正是冥想者在基督宗教、佛教與道教的脈絡中所共通生活而卻無所察覺的,因 為注意力已完全投注在「臨在」本身之上。在理智與心靈的靜默中,無論透過禪想、道 教集中式的祈禱、或基督徒的神秘經驗,一個人將從有對象的祈禱通向無對象的祈禱, 從自我表達通向簡簡單單的覺。9」

IV 佛教禪宗的無所思維、無所依附與基督宗教的經驗10

甘易逢指出,禪的經驗本於幾個簡單且廣為人知的原則:

1)要達到與絕對實在合而為一的終極經驗,其途徑並非基於透過中介者才能有的與神 的關係。通向這個終極經驗的途徑必須透過覺悟:在佛教的祈禱中,是指覺悟到我們的 本性與佛性的合而為一,在基督宗教的神秘經驗中,則是覺悟到與絕對實在的合而為一。

2)在我們人的存有深處,有著絕對純淨的本性。當禪宗的僧侶或道士打坐時,他/她將 意識到在他/她內以及在萬有內的絕對臨在,在道教的意義下此即「孕育」或「生育」, 在三個西方傳統中(猶太教、基督宗教與伊斯蘭教),則為「創造」。

3)我們無法達到、瞭解或靠自己的意願得到絕對臨在的經驗。我們只能等待它顯現自 己並在我們的人性深處照耀。此一絕對之顯示是一種真實的啟蒙,是超越我們的能力 的,但藉著我們的本性,我們能向此知覺開放。[譯者按:此句原文為This manifestation, which will be a real enlightenment, is beyond our power, because by our original nature we are in fact open to this awareness. 此處本人的翻譯沒有忠於原文,因為譯者認為這句話原文用because與前文很不搭配,也不符合上下文的語氣邏輯。]。

4)為達到這種無言的、否性的啟蒙形式,我們所能作的最好的事情是在打坐中讓自己 完全專注於我們的本性上。我們不能去思考它,更不該去想像它。這就是為何禪宗與道 教的大師教導如下的方法原則:無所思考、無所依賴、無所依附。這會使得「心」完全 「放空」。這並不是說,禪宗或道教的冥想者面對的是虛無。他/她藉著放空的心智與 無私的心面對的是人的本性(用《莊子》第四章的話來說,心齋坐忘)。

我們再次聆聽甘易逢的話:

 

從禪坐的練習,我學著不去尋找高高在上的超越的天主,而轉向我的內在,去面對我的 人性。由於我的人性是天主的肖像,我只是等著這個天主肖像對我顯示他自己。作為天 父的小孩,我向基督學習簡單地專注於我內在的奧秘,同時我也明白,若非父藉著祂的 神啟示我,我無法認出我是神的孩子。


無論是禪修或道教的默觀都能教導修練它們的人(基督徒或其他信仰者),在內在奧秘 的前面,保持純然專注的狀態。不下判斷、不做思考能讓人瞭解這個內在的奧秘。佛教、 道教與基督宗教的神秘主義者都同意,人無法依賴任何思考、慾望,而經驗到「在我內 在的天主」的臨在。

用甘易逢自己的話來說(在他寫給澳門的一個修女/比丘尼的私人信件中):「當我被 告知不要思考、不要依賴任何東西時,我有一點困擾。我不被允許去思考基督。然後, 幾年之後我明白了,福音的最後一步不僅僅是要追隨基督,更要模仿祂。」這些是必要 的步伐。當基督說:「我去為你們有益」時,福音的最後一步將踏出。而我們將這樣詮 釋基督這句話:「在你們面前,你們將不再看見我,你們也不能依賴我的外在存在,但 我將在你們內。」

在十四世紀某不知名的本篤會士的一本名為《不知之雲》的書中,基督不再被視為是冥 想的對象,而是在我們內激勵我們愛的意念,將我們的注意力轉向天主的那一位。這樣 的天主無法藉由「知道」被認識,而只能藉著「無知」。

當耶穌一個人孤單祈禱時,他的祈禱方式是屬於禪或道教的形式。他很清楚地知道:他 的生命充滿了分享天父生命的知覺。「這就是為何我敢說,禪修引領我更深地瞭解天主 在我內的臨在以及基督的祈禱方式。11」

1976年台北總主教邀請甘易逢在東亞靈修中心教授一個課程。他被要求教導強調打坐 的方法。打坐並不是身體坐在那兒,而是「一種祈禱的態度,在這個態度中祈禱者面對 的不是一個人或一個東西。」

甘易逢解釋這個方法如下:

 

「在探索發展這個主題時,我決定要讓東方與西方相遇,不過不是以一種大雜燴的方 式,而是從開始到結束都讓基督成為中心。整個課對我言像是一條通往天主的高速公 路。中心經驗是基督宗教的,不過,隨著我向前邁進,我將遇見佛教徒、道教徒、瑜珈 行者及其他許多人。基督將幫助我瞭解他們,而他們的經驗也將幫助我深化我對基督的 瞭解。讓我驚嘆的是,這些都是事實上所發生的。」


這個課程包含四部分,其內容已經出版。它的基本結構如下:1)靈性世界的結構;2) 方法與力量;3)靈修作者及其著作:東西方平行之處;4)中國靈修:重要的作者與著作。

甘易逢的著作對於走在靈修道路上的亞洲修女、在俗人士以及各種不同宗教的信仰者, 有著深遠的影響。他希望他所遺留下來的智慧能鼓勵並幫助所有在靈修與內在冥想練習 上熱切投身於跨宗教對話的人。在紀念利瑪竇四百週年的此刻,甘易逢神父的貢獻無疑 推進、擴展、甚至超越了早期在中國耶穌會士的重大貢獻。George Dunne S.J. (1905-1998) 認為他是時代巨人之一。12

【註釋】

1 所謂否性祈禱(apophatic prayer)是指向天主祈禱是一種難以言詮的天主經驗(編者註)。
2 神操是羅耀拉依納爵(1491-1556)所撰述的一本小書,書中有各種註解、指導原則以及對福音所見證 的耶穌基督的言行的默觀。神操的內容是基於依納爵早期靈性追求的個人經驗,他與某些親近的朋友分 享,並與他們一起創立了耶穌會(1540)。這些操練的經驗有著階段性的進程,從整理個人的生活到較 為徹底的仿效耶穌基督、自由選擇追隨祂並與祂在祂的苦難復活中結合。整個神操歷程大約持續一個 月,所以它的進程被劃分為四周。神操第三週的冥想集中在基督的苦難與死亡(編者註)。
3 請參考保祿致羅馬人書第八章 15 節。
4 Via unitiva 即在基督內與天主合一之道(編者註)。
5 請參考:瑪 27:46:「大約第九個時辰,耶穌大聲呼喊說:『厄里、厄里,肋瑪撒巴黑塔尼!』就是說: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為什麼捨棄了我?』」(編者註)。
6 Apophasis:藉著否定某物不是什麼而肯定它是什麼的方法;據此,via negativa 是一種否定、否認之道;kenosis 則是自我空虛之道(編者註)。
7 Thabor 是加里肋亞的一座山的名稱,以其山頂的圓形而聞名,根據古老的基督宗教傳統,正是在此處, 耶穌與天主的合一顯示給祂的三個門徒(請參考 瑪 17:1-9)。「耶穌的離去,即祂在耶穌撒冷必要完 成的事」(路 9:31)[譯按:原註為 路 9:30,應為誤植]。Thabor 的經驗成為了最深邃的基督徒神秘經 驗的象徵(編者註)。前面所引路加福音的文字中,passing 之思高版翻譯為「去世」(pass away),與 路加希臘文原文(εζοδον)有出入,故此處將之改譯為「離去」(譯者註)。
8 John 15: 1-8.
9 以上引文均出自〈基督宗教的靈修與其他宗教的靈修〉一文,該文出版於 Bulletin of the Secretariatus pro non Christianis, Rome, 1988, XXIII/2 #68。
10 出自甘易逢1988年10月的一次談話,出處參見前註。
11 上述引言是基於一系列課程,此課程最初是 1977 至 1982 年在台北東亞靈修中心所開授的,後來出版 為一系列四冊書,名為 Ways of Contemplation East and West : Part one to four , Taipei, Taiwan, Ricci Institute for Chinese Studies, 1993-2001. ISBN: 9579185476 (v.1); 9579185581 (v.2); 957918562X (v.3); 9579185999 (v.4).
12 George Dunne S.J., Generation of Giants: the story of Jesuits in China in the last decades of the Ming Dynasty,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62. 中文版:《巨人的一代:利瑪竇和他的同會兄弟們》,喬治.鄧恩 (George H. Dunne) 著.余三樂、石蓉譯,台北市,光啟文化事業。2008 若想繼續探究此一主題,請參見 Thierry Meynard, S. J. 最近的著作:Following the Footsteps of the Jesuits in Beijing, Saint Louis, Missouri, The Institute of Jesuit Studies, 2006, ISBN 1-880810-66-2

Michael Saso博士是一名天主教神父,出生於美國奧勒岡州。他目前是夏威夷大學宗教 研究學系的榮譽教授,曾擔任耶魯大學宗教系訪問學者(1978)、日本國際交流基金 會學者(1986-88)、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1990-95),並在北京、中國其他 地區及圖博等地,擔任中文與中國文化課程主管迄今。

 

本文轉載自《神州交流》第七卷第二期,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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