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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餅葡萄酒、燒餅豆漿、精神食糧
羅密歐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說:「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來的人,也有隔壁豆漿店那麼多呢?」
總是晚睡晚起的台北人,卻能在星期天清晨摸黑出門,大排長龍,迷濛的睡眼睜不太開,於是任憑燒餅油條的香氣引路,被拖曳著的懶散的雙腿尚可無障礙地前行,因為饕客的鼻子沒有不靈的時候。
羅密歐在祖傳老店中折騰,同樣是星期天清晨,同樣是限量的早餐,為何代代相傳的麵餅和葡萄酒打不贏燒餅加豆漿?
羅密歐百思不解。在故鄉Verona他愛上了那位百千萬劫難遭遇的對象,也是在自己房間的陽台那扇小窗,童年的他許下如此大的願望:用盡自己一生,把愛人創造的餅和酒帶到遙遠的地方,好讓沒嚐過義大利麵餅和葡萄酒滋味的異鄉人也能和他一樣幸福。於是他十幾歲就離開父母,踏上旅程,最後到了一個義大利政府不承認為主權國家的亞洲小島。起初他說要去中國推廣餅和酒的時候,義大利官方覺得很奇怪,明明寫著China的只有地圖上那像老母雞的地方,怎樣都想不到羅密歐要去的是一個像番薯的小小島嶼。
番薯的老家在美洲呀!這植物能入歐洲人的眼是因著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把番薯獻給西班牙女王嚐鮮的關係。羅密歐的老鄉利瑪竇到了明朝的中國,結交一位叫徐光啟的朋友,徐光啟是搞農政的,民以食為天嘛!身為大國重臣當然要想想怎樣餵飽百姓,沒想到徐光啟在江蘇試種番薯成功,竟開心的寫出一本《甘薯疏》,向同胞介紹番薯的優點以及藏種和栽培方法,這樣即使荒年也不怕餓死人啦!沒有饑民就不會有人變身為流寇,也能穩定國家大局,畢竟萬曆皇帝幾十年來都不上朝。
羅密歐在義大利就聽過利瑪竇和徐光啟的故事,他也沒想到,要去的二戰後的台灣正逢經濟拮据百姓都以番薯籤作三餐的窘光景。他只想帶著心愛的義大利麵餅和葡萄酒,到小島上多認識一些像徐光啟的朋友。那是一九四九年,台灣物價讓人看了傻眼:雞蛋一粒兩千八,豬肉一斤兩萬,蓬萊米一斤七萬九千,小罐裝克林奶粉二十八萬。羅密歐想著想著就微笑了,因為他帶去台灣的義大利餅酒是免費的,並且美國人還會寄放各種吃的用的在他店鋪裡,來者不拒的大放送。
羅密歐到台灣開的分店也算老牌子了,戰後貧窮的台灣人會為了拿美國人送的東西,常來串門子,久而久之知道羅密歐最愛的餅酒也是免費的,就常常來光顧了。羅密歐常常想家,他寢室的牆壁上有爸爸媽媽的合影,還有自己房間陽台那扇窗望出去的藍天白雲山巔加上教堂十字尖塔的照片,畢竟他才二十多歲,就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小島。來接他的長輩問:「你要到哪裡?」他想也沒想就說「寒溪」,因為路上遇到的泰雅族女孩呱啦呱啦的不停向他這陌生又英俊的老外少年說這個詞,然後他在這裡待了一輩子,從宜蘭到澎湖再到台北,直到屬於南歐特有的蜂蜜顏色的頭髮變白為止。平日他的穿搭無法被看出是來自時尚國度的義大利男人,反而藉著純白工作服能創造自己獨特的帥氣,那時還沒有銀髮在他腦後飄揚,手持餅和酒的他要分施飲食給饑渴的人,那是二戰後的台灣,一個困苦的年代,彼此分享一切的氛圍實在美妙。
羅密歐在祖傳老店中折騰,同樣是星期天清晨,同樣是限量的早餐,為何義大利代代相傳的麵餅和葡萄酒打不贏中國的燒餅加豆漿?此刻他不再是茱麗葉眼中的青年羅密歐,將近八十歲的他,從用老式打字機寫家書回義大利問候父母和尋求家人贊助店鋪資金的年代,一晃眼就到了用skype能看見電腦螢幕上同樣白髮蒼蒼的老弟的年代,連弟弟的兒子都像他當年的模樣了——青春、熱情、散發致命的吸引力。姪兒也選擇過和羅密歐一樣的獨身生活:這樣刻意的落單只為了讓自己的心上人感受到那份純然的愛。羅密歐不會再愛上別人,但他去愛心上人所放在心上的一切人,這是他的誓言。無數個日子以來,穿著白袍手持餅酒遞給饑渴的台灣人,是他感到最喜悅的事。但隔壁的豆漿店,已經使他免費的餅酒被忽略了。這已不是台灣人靠番薯籤頂三餐的時代,那些剛出爐的厚燒餅夾油條再配上一碗鹹豆漿,連到台北短期觀光的陸客都愛不釋手,豆漿店外的朝聖隊伍因此排得更長了,本地居民還接二連三抱怨星期天睡醒都吃不到早餐。
羅密歐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說:「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來的人,也有隔壁豆漿店那麼多呢?」
羅密歐在台灣不缺少像徐光啟這樣的朋友,他放棄了身為義大利富豪子弟的吃喝玩樂,犧牲了一輩子能與家人安享地中海風情的浪漫時光,千里迢迢跑到番薯造型的小島,比馬可波羅走得更遠。如今這個小島被迫成為一個國際上沒什麼友邦的地方,即使它自稱Republic of China,世上的國家卻多數承認那冠上一個People單字的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被羅密歐的祖國義大利所包的國中之國Holy See,是R.O.C在歐洲唯一的朋友,教廷裡面的大多數人都像羅密歐一樣從小就有要把義大利餅酒推廣到地球各角落的夢想。R.O.C對友情是饑渴的,呼應著利瑪竇在明末的中國寫的〈交友論〉:「友之與我,雖有二身,二身之內,其心一而已。……友也,為貧之財,為弱之力,為病之藥焉。國家可無財庫,而不可無友也。」Taiwan確實不可無友,即使財力上與P.R.O.C相較為貧為弱,但Taiwan還有良醫、良藥。
羅密歐送餅酒餵養人時穿白袍,在病床前改穿胸口有紅十字的黑袍,他是一位天主教靈醫會神父,他的店鋪就是教堂,工作是星期天清晨舉行彌撒,為使教友領受幸福早餐——基督聖體聖血。教堂中一小時的禮儀結束,隔壁豆漿店的隊伍還沒有前進幾步。進教堂的大多是當年靠番薯籤頂三餐的朋友,羅密歐千辛萬苦帶來的餅和酒,號稱天上神糧,那是隱藏的耶穌,誰吃了喝了就和基督結合,如同利瑪竇所說的:「二身之內,其心為一」。羅密歐愛上的不是茱麗葉,而是耶穌基督。他為了把隱藏的耶穌從羅馬帶到台灣,決定成為一位神父,也就是病人之僕。童年時他每星期天清晨在教堂體驗到彌撒是自己生活的核心和巔峰,那潔白薄脆的麵餅雖沒有燒餅的香酥可口,卻讓人終身甘之如飴;那血紅清澈的葡萄酒雖沒有豆漿的複雜矛盾,卻讓人瞬間視死如歸。
羅密歐百思不解。在義大利的故鄉Verona他愛上了那位百千萬劫難遭遇的耶穌,也是在自己房間的陽台那扇小窗——那能看見愛的聖地的教堂十字尖塔的方向,童年的他許下如此大的願望:為天主殉道,用自己一生把天主創造的餅和酒帶到遙遠的地方,好讓沒嚐過基督滋味的人都能和他一樣幸福。
羅密歐在早餐店隔壁的教堂送不出更多餅和酒,但在醫院病床旁就容易送出了,他是那裡的美味大廚,照護瀕死邊緣者的病人之僕。他的工作是陪伴病人吃餅喝酒,看著病人感受到被寵愛的表情,協助病人有尊嚴、欣慰地走完人生旅程。
總是晚睡晚起的台北人,卻能在星期天清晨摸黑出門,大排長龍,迷濛的睡眼睜不太開,於是任憑燒餅油條的香氣引路,無障礙地前行。
瀕死邊緣的病人也在摸黑,迷濛中任憑宗教信仰散發的光明引路,羅密歐送出的餅酒不只是人性的光輝,還有神性的臨在。他協助病人迎接臨終時刻,那餅和酒給病人睜開睡眼的力量與希望:人雖不免於死,卻能藉著基督得救。特別在痛苦的時刻,病人更領悟到羅密歐送出的餅酒就是基督親臨的慈愛與關懷。
美好的一天從早餐開始,美好的人生從什麼開始呢?羅密歐的答案是:彌撒。雖然他偶爾會嘆氣說:「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來的人,也有隔壁豆漿店那麼多呢?」
羅密歐為了守護台灣的病人,父母在義大利有痛苦時也無法回家探視,但羅密歐不擔心,因為他的家庭從小就沉浸在天主永不變心的愛情裡,那些清晨就進教堂的鄉親總是迫不及待要吃餅喝酒,那是豆漿店給不了的永生的滋味。那是一種使人每天從清晨開始奮起,能以驚奇、喜樂和感激之心撐起整天重擔的力量。
羅密歐從小學到的是:死亡只是回歸天家,活著只是為了練習無條件地彼此相愛。八十多歲的羅密歐仍然在教堂和病房中折騰,他在各式各樣的台灣人身上練習真愛的功課,包括身處偏鄉的多重障礙者。每一次他吃餅喝酒,並看著受苦的人吃餅喝酒,他更加確信:既然愛上了,就留在愛裡。留在愛裡,也就是為自己與別人的生命更增添些許美麗。
【後記】本文的羅密歐是傅立吉神父(Fr. Felice Chech),2019年回到故鄉義大利,在COVID-19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爆發期間,繼續服務當地病人。
本文收錄於陳守璽主編《播種:野聲文學獎作品集.第一屆》,新北市:輔大出版社,2018年。紀念于斌樞機逝世40週年,文學獎取名「野聲」,表彰天主教精神,亦勉勵同學為真理先驅者、宣傳者。
轉載自陳守璽主編,《播種:野聲文學獎作品集.第一屆》,新北市:輔大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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