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字:
德日進神父、教宗方濟各、宇宙基督、古生物學、地質學、耶穌會、原罪、進化論、北京猿人、科學、人學、人的現象
按:許多讀者朋友應該還清楚記得,9月3日下午在蒙古烏蘭巴托的彌撒結束後,教宗方濟各突然邀請來自香港的湯漢樞機和周守仁主教上前來,並拉著他們的手說了那段祝福中國人民,並請求中國天主教友們做「好公民、好基督徒」的話。接下來,他也借感謝烏蘭巴托宗座監牧馬倫戈(Giorgio Marengo)樞機主教的「感謝詞」和禮物的機會,先特別強調說「彌撒本身就是感恩祭」,然後便這樣深情地回顧說:
「在這片土地上舉行彌撒聖祭,使我想起整整一百年前,耶穌會神父德日進在離這裡不遠的鄂爾多斯沙漠中向天主所作的祈禱。他祈禱說:『我的天主,在現在已成為活著的火焰的宇宙中,我匍匐在你的面前:在我今天將要遇到的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取得的一切成就的背後,我所渴望的是你,我等待著你』。」
「德日進神父從事地質研究。他熱切地渴望舉行神聖的彌撒,但缺乏面包和葡萄酒。於是他創作了他的『在世界祭台上的彌撒」,用這樣的話來表達他的奉獻詞:『主啊,接受這個無所不包的面餅,這是你的整個受造界,被你所吸引著,在這個新一天的黎明給你的奉獻。』」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當他在前線充當擔架隊員時,他已經形成了類似的祈禱。這位司鐸經常被誤解,他直覺地認為『聖體聖事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在世界的祭壇上慶祝』,是『宇宙的活生生的中心,充滿了愛和無窮無盡的生命的核心』(《願你受讚頌》,236),即使是在我們這樣被沖突和戰爭打上烙印的時代。」
「那麽,就讓我們用德日進神父的話作為今天的祈禱吧:『光輝的聖言,熾熱的力量,是你塑造了多樣性,以給它注入生命;我請求你,以你強大、體貼、無所不在的手撫摸我們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海內外各大媒體在爭相報道「梵-中」之間自9月1日到5日之間的問候、回應、再問候、再回應之際,也高度關注了「德日進現象」。不過,許多報道都是先向讀者介紹「德日進是誰?」開始的,就因為,很多人還是第一次聽到教宗在如此公開的場合如此高調地長篇引述他整整100年前的著作,而且為他「經常被誤解」而「鳴不平」。
僅此一點,對我們中國社會和教會而言,就更應該重新認識並認真研究這位曾在中國大江南北、戈壁沙漠、京津冀等地生活工作達23年,集地質學家、古生物學家、哲學家、靈修學家、文學家於一身的法國耶穌會神父。鑒於此,本文刊發數年前曾以《德日進:促科學和宗教「覆婚」的神父》為題撰寫的博文,以饗讀者——
(2018年6月翻拍於寧夏水洞溝博物館)
前言
近年來,關於德日進神父(Fr. 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年5月1日-1955年4月10日)的紀念和研究活動引起很多人的興趣和關注。不論是在法國、英國、美國還是在中國,都有規模不等的「德日進之友協會」相繼成立,以學術研討、分享講座、影像制作、翻譯出版等方式向大眾介紹其生平和思想,目的是讓這位以天主教耶穌會神父的身份,在中國大地上生活、工作過了二十余年的古生物學家、地質學家、哲學家、靈修學家的傑出貢獻和卓越思想,被更多的人們所了解,幫助我們走向一個更好的未來。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對許多中國人而言,不論是在教會內還是在社會界,對德日進的了解卻相當有限,甚至有不少人從未聽過他的名字。其中當然有歷史和文化的原因,但教會當局曾經對德日進的抵制和封殺也是主要原因之一。鑒於此,出於對德日進神父的仰慕和崇敬,本文希望就其生平和主要思想做一簡要回顧和介紹,一來紀念這位時代的偉人,二來邀請更多人,特別是對基督信仰與科學的關系有所顧慮的人們,進一步研究他深邃的思想。
特殊的家庭和求學過程
1881年5月1日,德日進在法國奧弗涅省(Auvergne)薩爾斯納一個貴族家庭中出生。在十一個子女中,德日進排行老四,愛好大自然的父親和信仰虔誠的母親深深地影響了德日進對自然科學與基督信仰的熱愛。再加上他父輩是法國偉大數學家、物理學家及哲學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後裔,而母親又是法國著名文學家伏爾泰(Voltaire, 1694-1778)的曾侄孫女,可以說德日進的基因中早就有了「大家」的成分。
1892年,就讀於由耶穌會經營的蒙格雷聖母中學的德日進對數學和哲學已經表現出了特殊的興趣與愛好。1899年,剛滿18歲的他便不出人意外地加入耶穌會成為初學修士。再經過以後數年的哲學、神學學習和靈修培育, 終於1911年晉升為神父。緊接著,受到當時巴黎博物館古生物學教授瑪瑟蘭·蒲勒(Marcellin Boule)和其他相關學者的影響,德日進對古生物學產生了濃厚興趣,開始致力鉆研而且成效顯著,常有學術報告和文章發表。然而,這一研究過程卻被突如其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暫時擱置了:從1914年底到1919年初,四年多的時間,德日進被征招入伍,擔任戰地擔架隊隊員。即使是在這炮火紛飛、死屍遍野的戰場上,包括他的兩個弟弟都犧牲在這裡,德日進的思想和寫作從未停止,也正是在這期間,他與遠房表姐瑪格麗特(Marguerite Teilhard-Chambon)——這位被他視為是「理想女性」者——的書信不斷(1)。在一場殘酷戰爭的間隙,他這樣寫說:「當我看著眼前這塊滿是苦澀的景象時,我被這樣一種想法震懾住了:我有幸站在兩三處地方,就是在這裡,也就是在此時此刻,宇宙的整個生命使痛苦之地潮起潮落,但正是在這裡,一個偉大的未來(我越來越相信)正在成形」(2)。最終,這些書信被匯集出版,名為《塑造一個思想》(The Making of a Mind),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德日進早期哲學和神學思想的逐漸成形、成熟。戰爭一結束,他立即離開軍隊回到修院,繼續致力於古生物學和地質學的研究。
(母親和父親)
(少年德日進(前左)和兄弟姐妹)
(在耶穌穌會初學期間的德日進)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德日進(其兩個弟弟死在戰場))
(影響了德日進早期神學和靈修思想的表姐瑪格麗特)
初出茅廬便與眾不同
1922年,德日進獲得巴黎大學地質學博士學位,同時在巴黎的天主教學院擔任地質學教授。本是一路看好的古生物學和地質學新秀的德日進,此時卻在教會內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原因就在於他開始對教會傳統的「原罪論」提出了新的看法和質疑。
1920和1922年,德日進先後發表了《犯罪、救贖和地心說》及《關於原罪的幾種可能的歷史表現的說明》。之所以要寫這樣的文章,就在於德日進此時已經通過多年的研究和考古發現,舊約聖經《創世紀》中所記載的關於天主創造天地萬物及人類的描述絕非嚴格的科學著作,更非簡單的歷史題材,而是充滿了比喻和象征的內容。鑒於此,基督信仰所教導的亞當、夏娃因為違背天主的誡命,偷吃了禁果而失去「樂園」,同時還殃及子孫後代的「原罪論」就不得不加以重新解釋和理解。至於天主當時就許下要降生成人、受苦受難來救贖人類的教導,自然也當在新的神學和靈修思想的光照下去解釋和理解(3)。
通過對地球物理和古生物的研究,德日進意識到,天主的創造工程絕非如《創世紀》1:1-31中的文字表述所刻畫的那樣,經過了連續六天的工作後,將一個完整的世界交給了亞當、夏娃來「治理」、「管理」和取用。相反,從無生命到有生命、從簡單細胞到覆雜動植物、從脊椎動物到哺乳動物再到人類,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痛苦、死亡其實是宇宙生成及所有進化過程的一個現象。如果要說「原罪」和「痛苦」,就應該從宇宙開始的那一刻說起,而不是直到人類的出現。它們不再是經由一個人的「單一行動」,如亞當的「背命」,而出現的,而是所有受造界的「本來狀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所有受造物都處於變化過程中(in fiere):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好而表現出了某種競爭和自私的狀態。換言之,任何有限的東西都逃不脫「變化」的痛苦。至於《創世紀》中所說的「亞當」、「夏娃」,乃是這一不完美和有限狀態「個體化」了的代表。但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下,賦予宇宙生命和進化能量的天主寓居在每一種受造物中(包括人類),陪伴、引導它們繼續向前邁進,直到抵達完善狀態(4)。
一石激起千層浪!德日進不但對傳統的「原罪論」提出質疑和新的觀點,而且還明顯地承認當時被教會避之唯恐不及的「進化論」——盡管他對進化的理解同達爾文的觀點有本質的區別:達爾文的進化只是靠「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樣的外在刺激來完成,而德日進則認為進化的首要動力源自事物內在的生命;這生命不是別的,乃是造物主天主賦予宇宙萬物的特質。這樣一來,德日進便被教會當局和他耶穌會長上視為「思想有問題的人」。於是,當他於1923年應邀來中國幫助另一位耶穌會會士桑志華神父(Fr. Emile Licent)發展位於天津的北疆博物館(原名黃河、白河博物館)的工作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終於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然而,正如俗語所言,人算不如天算!中國廣袤的大地變成了他今後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中自由發揮、任意瀟灑的廣闊舞台,由此而導致的他和教會當局及耶穌會關系的進一步緊張也會漸漸呈現出來。
(黃河、白河博物館現在外貌)
(志華和德日進與其他在天津工商學院工作的耶穌會會士的合影)
德日進在中國的歲月
1923年5月,到達中國後不久,德日進便和桑志華踏上了到內蒙古及中國西北各省進行地質考察的旅途。就在這次考察中,他們發現了寧夏水洞溝的古人類文化遺址。作為神父的德日進,原則上每天應該舉行彌撒聖祭,然而身處內蒙古沙漠時,在沒有祭台、面餅和葡萄酒的情形下,他無法按照傳統的禮儀規定舉行,可是,他卻將大地視為祭台、將世界的勞動和苦難當作祭品而獻祭。正如他在這裡寫成的《在世界祭台上的彌撒》(La Messse sur le Monde)一書中所寫的那樣:
上主,又一次地——雖然這一次不是在埃納(Aisne)的森林,而是在亞洲的大草原中——我既沒有餅酒,也沒有祭台,我要讓自己超越這些象征,到達物質自身的純粹尊榮裡;我,你的司鐸,要使整個地球作為我的祭台,在其上向你獻上世界的勞動和苦難。……在那裡,在地平線,太陽的光芒剛剛從東方的天際綻露,又一次地,在這團運轉的火球下,充滿生命力的地球表面慢慢蘇醒,幌動起來,再次開始其令人敬畏的艱辛勞動。噢!天主,在聖盤內我要放上這新的一天勞動所得的收成;在爵杯裡我將注入所有今日自大地的果實所榨取的新鮮汁液。(5)
(德日進和桑志華在水洞溝住過的的小旅店)
(店主、德日進和桑志華的蠟像)
1924年9月,德日進回到法國,但不久後又因「貌似異端」的寫作和言論而被再次禁止教書,於是不得不於1926年重返中國,開始了更多更遠的地質和古生物考察與研究的工作,而且一直持續到1946年才結束返回法國。在這長達二十年的時間內,他的足跡不但遍布中國大江南北、戈壁荒漠,而且也遠赴非洲、印尼、印度等國進行考察。1931年,他還以地質顧問身份參加法國雪鐵龍公司組織的橫跨歐亞大陸的「黃色遠征」,其中風餐露宿、早起晚睡的辛苦就只能留給我們今天去想象了。1932年初,他又出現在中國西北各地,而且還和在甘肅武威的德籍聖言會會士們合作相處了一段時間。
就是在這樣的辛苦和奔波中,德日進的科學研究及神學靈修思想卻從未在原地踏步,而是不斷地更新、成長中。他於1927年出版了《神的氛圍》(Le Milieu Divin),從奧秘主義的角度詮釋了人與神合作無間的關系及宇宙的意義。1938年-1940年間,他完成了《人的現象》(Le Phénomène Humain)這部巨著,但此書被教會禁止出版。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德日進在中國的時代,正是一個新思想、新政體和新社會運動活躍的時代。北京周口店猿人遺址最早的發掘是1921年由外國學者進行的,但到了1929年後,一批中國古人類學專家,如裴文中、楊鐘健、賈蘭坡遂率先擔負起了繼續發掘和考察的重任。而在此過程中,德日進和他們一道,亦師亦友,親赴周口店參與各種考察發掘工作。正是在他的幫助鑒定下,由賈蘭坡等人發現的「北京猿人」才被確定為距今六十多萬年前的猿人顱骨,從而確認了人類發展過程中猿人階段的存在。
(德日進和中外古人類學家在周口店)
除了忙於考察和研究外,德日進也和許多人成為好朋友。其中一個就是他在1929年於北京結識的美國雕塑家露茜(Lucile Swan)女士。根據耶穌會會士陸達誠神父的《德日進論愛是能量》一文,露茜比德日進小九歲,二人一見如故,再加上他們正好是鄰居,故見面頻仍,成為摯友。露茜喜歡邀請德日進每日下午五點鐘去她家喝茶,共享下午茶後來成了他們在北京不可或缺的習慣。每當他們因旅行而不能見面,就會通過頻繁的書信往來而保持聯系和溝通,內容不但涉及日常生活,更包括德日進對人生、信仰、大自然的探究與反省。可以說,露茜成了他許多作品的第一讀者、打字員、翻譯員、批判性反饋者及推動者。
德日進因此將不少作品視為他和露茜「靈性結合的成果」。他們自1932至1955年的信件真實地記錄了雙方的生活和工作內容,而且露茜仔細地依序收藏了幾乎所有的信件。除此之外,露茜也保留了很多自己沒有寄出的信和日記,並於1965年離世以前把它們交給自己的侄女,希望有一天能夠全部出版。最終,《德日進和露茜書信錄》(The Letters of Teilhard de Chardin and Lucile Swan)於1993年出版,全書共300頁。從這些資料中,我們可以閱讀到他們二人不同尋常的友誼,以及露茜和德日進對「愛」非常不同的看法和由此而導致的痛苦:德日進追求的是男人、女人、天主「三而一」的超性之愛,但對已經離婚單身且熱情開放的露茜來說,在友誼和超性之愛外,更渴望凡人的親密愛情。如此錯位的愛情軌道雖然在二者的關系上留下了痛苦和遺憾,但最終他們還是找到了各自的平安,並將友誼堅持到底。
(雕塑北京猿人頭像的露茜)
(德日進和露茜喝茶聊天)
1946年,在同意不發表其哲學和神學見解的約定下,教會同意讓德日進重返法國的學術工作。他也找機會去了羅馬,希望能夠同教會當局積極溝通,闡述他的觀點並消除誤會,但收效甚微。常年的奔波加上心靈的憂悶,1947年,他因心臟病發作而至法國鄉下養病。次年,他受邀訪問美國,獲得美國基金會的資助,兩次前往南非,研究新被挖掘出的南方猿。1950年,他當選法蘭西研究院院士。為獲得更大的研究自由,並躲避教會中的壓力,1951年,德日進移居美國紐約,從事考古人類學研究。1955年4月10日覆活節那天,德日進在紐約病逝,留下的大量遺稿經友人整理並出版,其中就包括《人的現象》。
(德日進墓碑)
將科學和信仰統合起來的思想家
不論是初出茅廬時對「原罪論」的重新理解和闡釋,還是在《神的氛圍》和《人的現象》等代表作中所表達的立場,都反映出德日進是以宏觀開放的態度去了解基督福音的意義。兼具科學家和神學家的特質,他更能理解信仰與科學相輔相成的關系,視科學為天主賦予大自然的客觀規律及幫助人類走向天主的靈修工具。正因如此,其「進化論」充分吸收現代天文學關於宇宙大爆炸的研究成果,認為宇宙是一個漫長而又覆雜的進化過程,從基本粒子、原子、分子到簡單細胞、多細胞,從無機物到有機物,逐漸進化出意識和生命。
《人的現象》可謂德日進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該書共分「生命之前」、「生命」、「思想」、「超生命」四卷,將「物質、物理的世界與心智、精神的世界」、「過去和未來」、「覆雜眾多的事物和統一單獨的事物」有機地貫穿並綜合了起來。他從進化觀點著眼研究各種事物,並且提到每一事物在時間上的發展以及其在進化過程中的地位。他將經過長期進化而生存、覆蓋於地球表面的生物系統稱為「生物圈」(Biosphere),將隨著動物大腦的進化而最終形成的人類稱為「精神圈」或「心智圈」(Noosphere),而且認為整個可知的東西都處在一個動的過程中,而不是處於一個靜止的機械狀態(6)。
相對於影響中外哲學和教會神學及靈修思想較深的「二元論」,德日進認為進化過程是精神和物質同時進行的過程,而非分離和互斥的。物質和精神都是宇宙進化中的自然現象,物質無非是「物之表」,精神無非是「物之裡」,它們本身是同一對象的兩個方面,在進化過程中,相輔相成,互為表裡。雖然物質從外表看來是靜止的,其實裡面卻蘊含著動力。例如生物有其生命力,人有意識能力。即使在有生命之前,也不無生命,在有意識之前,也不無意識,只是不到一定程度,不為人們所覺察和發現而已。
德日進既然將「人類」視為一種「現象」來看待,除了將其和其它自然現象「一視同仁」地看待外,也特別從人與其它現象不同的角度來進行觀察和分析。在他看來,人類生成及其思想的出現乃是生命發生本質變化的開始,意味著進化達到了嶄新的、自覺的階段。正因為人有思想,人要觀察宇宙,宇宙的一切因而也開始明朗化了。正因為人及其思想的出現,還意味著意識跨過了反思這「一大門檻」,因為人不僅有思想來思考宇宙,而且還意識到自己在思考。由於這反思,人與動物有了實質性的區別,不僅僅是程度上的差異,而且是存在狀態上的改變(7)。
人的意識的發展,即所謂「心智創生」,不僅催生了科學技術和文化藝術的出現,而且推動了社會歷史的發展,使人類社會呈現出民族、國家依次演進及全世界範圍廣泛交流與融合的景觀,表現出一種「社會化」( socialisation)和「全球化」( planetisation)的發展運動:個人與個人之間互相聯合起來,國家與國家、種族與種族之間互相聯合起來,所有距離都消失了,全人類終將達到合而為一的大團結。雖然此時的德日進還沒有今天我們所熟知和慣用的「互聯網」這一具體的概念,但上述人類的心智和意識超越時空的互聯互通,不就是「互聯網」這一現象的原始構想嗎?(8)
在此願景的啟發下,德日進提出了「奧默加點」(Omega-Ω-point)的概念,認為它具有無限的吸引力,能使心智層實踐宇宙進化最後一次飛躍,突破物質與精神的關系,揚棄物質,使人們進入到「超個人」、「超國家」、「超種族」、「超意識」和「超時空」的完全精神化境界,即基督信仰所宣講和追求的最完滿的「天國」境界。而這一思想又無疑源自他對《聖經》教導的熟悉和領會:「在起初已有聖言,聖言與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聖言在起初就與天主同在。萬有是藉著他而造成的;凡受造的,沒有一樣不是由他而造成的。在他內有生命,這生命是人的光」(若1:1-4);「我是‘阿耳法’ 和‘奧默加’,最初的和最末的,元始和終末。」(默21:6;22:13)。換言之,在德日進看來,天主的「先在性」和「終極性」是毋庸置疑的,而宇宙的進化正就是展現了天主的「先在性」與「終極性」。
德日進不但將宇宙的生成和發展放在「奧默加點」吸引下不斷進化的過程中去看,也將基督信仰所宣講的天主創造、救贖和聖化的奧跡視為一個不可分割且持續進行中的過程。他認為創造也是救贖的過程、也是聖化的過程、也是教育的過程,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創造、降生成人和救贖將只能被看作是同一個過程相輔相成的三個方面」(9)。鑒於此,「三位一體」的天主就是一個彼此共融、相互合作、不可分離的天主。而這樣的神學理解也直接影響到了對人的理解:既然天主的創造、救贖和聖化宇宙、人類的過程不是機械式的、一成不變的,我們既是被造、被進化的「半成品」,也是有責任和動力繼續朝 「奧默加點」不斷邁進的主動合作者。這樣的神學和靈修思想當然也是完全符合《聖經》的教導的:「父啊!願他們在我們內合而為一,就如你在我內,我在你內」(若17:21);「他是元始,是死者中的首生者,為使他在萬有之上獨占首位,因為天主樂意叫整個的圓滿居在他內,並藉著他使萬有,無論是地上的,是天上的,都與自己重歸於好」(哥1:18-20)。
對基督宗教忠實的批評和意見
正如前文所說,自十八世紀中葉以來,隨著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理性主義、經驗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出現,天主教會對科學和世俗社會的態度出現了相當謹慎、懷疑甚至排斥的態度。尤其當達爾文於1859年發表了《物種起源》後,這樣的態度就變得更加堅決甚至水火不容。前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研究員普路艾特(Dave Pruett)曾這樣形象地形容說「伽利略後,科學和宗教分居了,達爾文之後,它們便離婚了。」而且他引述著名神話學家麥阿德(Michael Meade)的話,對科學和宗教都在不經意間掉入的「字面主義」(Literalism)表達了遺憾和悲嘆:「一邊是大力推崇以事實和數據,並只將世界觀建立在統計結果上的科學至上主義。另一個極端則極力堅持原教旨主義式的宗教信條,拒絕面對事實或為了順應字面故事而將其加以改造。雙方都是為了得到一些確信而不惜將想象力和對周圍世界的驚嘆感扼殺掉」(10)。
然而,作為教會神職人員的德日進,終其一生所做的卻恰好是讓「離婚」了的科學與宗教和好並「覆婚」。他堅持認為進化是不可否認的自然現象和規律,而這一現象和規律所體現出來恰恰是天主的臨在和指引,而非如達爾文所簡單假設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身為一位具有科學態度和知識的教會神職人員,即使不斷經受了武斷的懷疑、排斥和封殺,德日進從未選擇和他所愛的天主教會對抗對立,更沒有像十六世紀的馬丁·路德那樣選擇另起爐竈,但他對當時教會中所存在的問題和缺點卻提出了毫不避諱的批評意見,特別是對當時教會因循守舊的心態和做法感到痛心疾首。早在1929年時,他就這樣寫道:「在我看來,有三大脆弱的石頭肩並肩且危險地坐在當今教會的基礎之上:第一,排斥民主的行政管理,第二,拒絕並矮化女性的司祭職,第三,排除為未來的先知性啟示」(11)。
當他尚在法國時,德日進已經從他遠方表姐瑪格麗特身上體驗到了同女性「童貞之愛」的美好和偉大,後來在中國及美國二十多年的歲月中,他和露西的友誼加錯位的愛情軌道雖然有痛苦和遺憾,但更讓他對「愛」這一巨大的「能量」有了切身體會。也許正是有了這些體驗,德日進常常把「火」與「愛」相提並論,並致力於發掘並利用這一天賦的「礦藏」。誠如他在寫於1932年的《貞潔的進化》一文中所說的那樣:「有一天,在我們掌握了太空、風浪、潮汐和地球的引力之後,我們也將為了天主而掌握愛的能量,那將意味著人類在世界歷史中第二次發現了火種」(12)。
德日進能夠寫出這樣的名言,也是因為他對古人猿及現代人生活有了相當了解的結果:考古研究發現,原始人起初將因雷電和日照而產生的自然火視為災難和怪物,避之唯恐不及。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慢慢了解了火的習性,並且保留火種,這樣,冬天就可以用來取暖、晚上就可以用來照明並抵禦野獸,而且還可以將獵物烤熟了享用,結束了「茹毛飲血」的蠻荒狀況。所以說,發現火種乃改變人類生活和生存狀態的一次革命性進步。可是,比火種更能改善人類生活和生存狀態的卻是愛的能量。迄今為止,雖然人類社會對愛的理解和掌握仍然處於初級階段,但凡是有一點愛的地方,生活就會充滿溫馨、和諧、快樂,倘若更多更大的「愛的能源」得以開發利用的話,整個人類社會甚至整個宇宙將會變得如何美好就只能留給我們想象了。也許正是有了這樣的認知、體會和感悟,德日進對基督宗教的一些教導和做法遂難掩其不滿並提出了新的建議:
「我不是要否認欲情所具有的那種破壞和割裂的力量,而是要指出,除了生殖方面的功能外,人類迄今為止依然將愛用作自我腐敗和麻醉的工具 。可是,這些不好的東西又能說明什麽呢?就因為火能燒毀、電能擊死,我們就不再利用它們了嗎?陰性是物質的力量中最可怕的成分,這沒錯。於是倫理學家便說:『我們最好躲避它!』但我卻說:『不,我們應該善用之!』 在各個領域(物理的、情感的、理智的)內,『危險』往往是力量的標識。只有大山才能出現可怕的滑坡。基督信仰在道德培育方面習慣性地將守誡和明智、安全和真理混為一談,把躲避犯罪的危險看得比為天主履行一項困難的責任更重要,而正是這一點令我們窒息。『一種事物越危險,就越有必要將其馴服』:正是因著這樣的信念,現代世界脫穎而出;我們的宗教也必須因著這樣的信念而獲得重生。(13)
在對基督宗教的問題提出質疑和批評的同時,德日進也對打了折扣的科學研究提出了批評和否定。在他看來,要領會宇宙的真相,光靠對個別現象本身的分析研究是不夠的,也必須要對現象的方向和意義,以及與人類有關的哲學和倫理責任進行考究。鑒於此,他反對將宇宙現象分割開來、視為「被動」對象來研究的科學方法,主張將其視為充滿了生命和能量且不斷成長中的「主動」對象來建立一種互動互愛的關係。
「梵二」後教會對德日進的重新認識和肯定
德日進於1955年4月20日覆活節當天因心臟病發作而在美國去世。當時,不論是他所屬的耶穌會團體還是整個天主教會,都對他保持著一種警惕和疏遠的心態。這一點從只有十二個人參加他葬禮彌撒的事實中就可以看得很明白。然而,在眾多和他有密切接觸的平信徒朋友和社會人士中,德日進的思想和觀點卻獲得了廣泛的傳播和接納,而且他許多未獲得許可而公開出版的著作也由這些人收藏整理,最終在他去世十多年後,隨著「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的召開而重現天日。與此同時,包括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本篤十六世和現任方濟各在內,都通過不同的方式和場合表達了對德日進的重新認識和肯定。
1996年10月22日,在向宗座科學院(Pontifical Academy of Sciences)的講話中,教宗若望·保祿二世這樣說:「今天,在該通諭(教宗比約十二的Humani generis)發表半個多世紀以後,有些新的發現引導我們承認進化不僅僅是假說了」(14)。
2009年7月24日在奧斯塔(Aosta)主教座堂講道時,本篤十六如此高度評價了德日進對彌撒聖祭的理解:「司鐸的角色就是祝聖這個世界,使它成為生活的面餅,一種祭祀:這樣禮儀就不是遊離於世界現實之外的事物,而是把世界變成生活的面餅,一種祭祀。這也就是德日進的偉大視野:最後,我們將實現一個真正的宇宙祭祀,讓整個宇宙成為生活的面餅」(15)。
與此同時,我們不能不提的是早在1968年,當時還是年輕的拉辛格神父的他,就已經在其著作《基督導論》中呼籲說「我們必須高度重視德日進做出的重要貢獻,他從現代思想的角度看世界……」(16)
2013年,和德日進同屬耶穌會的阿根廷籍貝爾高利奧樞機主教當選為教宗方濟各。次年10月28日,他在宗座科學院發表演說,不但肯定由比利時的勒梅特(Georges Lemaître)神父在1931年首次提出的「宇宙大爆炸」理論,而且對德日進在科學和信仰的整合方面所做出的努力予以了高度肯定和認可。他指出說「天主不是魔術師」,不是揮一揮魔術棒便創造世界,稱大爆炸及進化論跟天主神聖創造者的角色並不矛盾,反而印證了天主的存在,因為大爆炸及進化都需要天主。在其於2015年發表的《願你受讚美》(Laudato Si)通諭中,方濟各更是直接提到了德日進的積極貢獻(17)。
結語
正如中國古人所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這話對已經有五千年歷史的中華文明和兩千年歷史的基督信仰而言同樣有效。自古以來,中國人一直以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然而,當利瑪竇等耶穌會會士於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繪制出《坤與萬國全圖》並勾勒出天體構造圖後,中國人才明白「天」其實並不存在,「地」也只是億萬星球中微小的一顆圓球罷了。無獨有偶,在五百多年前,波蘭的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 1473-1543)神父在《天體運行論》中首次提出「日心說」後,立即被教會列為禁書,因為他挑戰了人們自第一世紀時就深信不疑的由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 90-168)提出的「地心說」,而且將《創世紀》的字面教導置於可疑之地。此後,伽利略(Galileo Galilei, 1564-1642)因支持「日心說」而被判處終生監禁。時至今日,如果還有人敢說是太陽圍繞地球轉,而非地球圍繞太陽轉,我們一定會將其視為瘋子或「天文盲」而不屑一顧,但在圍繞「進化」和「創造」的關系問題上,不少基督信徒們在心中依然糾結不清。這些年來,介於「進化論」、「創造論」(Creationism)和「智慧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之間的爭辯從未停息。
不幸中的萬幸是,進入二十世紀的天主教會已經擺脫了靠「宗教裁判所」來制裁「異端分子」的粗暴行徑,盡管對德日進進行了抵制和封殺,但卻沒有剝奪他的人身自由。今天的教會已經為數百年前在面對天文學的發現時犯下的錯誤公開道歉了,而且對德日進的思想也表現出了積極的態度,然而,不論是基督信徒還是社會大眾,如何把信仰和科學發現有機整合起來,今後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誠如台灣輔仁大學「科學與宗教研究中心」主任司馬忠(Maria John Selvamani)教授所建議的那樣,我們今天必須在關於進化現象的科學理論指引下,以一種新的高度和理念看天主、宇宙、基督信仰和教會:天主和受造物的關系不再是如牛頓所認為的「鐘表設計者」和鐘表的關系,而是一切的出發點和目標;宇宙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機器而是向不斷的驚喜保持開放狀態的生命體系;基督降生成人不是要通過「贖罪」來還給我們因亞當、夏娃背命而失去的「樂園」,而是要進入受造界,以「宇宙基督」(Cosmic Christ)的身份帶領所有受造物邁向充滿希望的未來;教會不是救恩的分施者而是通過服務和宣講指向天國的標記(18)。
毋庸置疑,對已經習慣了傳統的宗教信仰、思維模式和世界觀念的人類而言,接受新思想、新觀念的難度和不舒服感可想而知。另一方面,局限於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主、客觀環境,德日進的觀點和看法,盡管對他同時代的人而言似乎有些超乎想象地超前,但對今天的時代來說,卻也不乏思想不成熟和表達欠佳的地方。然而,所有這一切,不但不該成為讓我們繼續阻撓科學與宗教「覆婚」的借口和理由,反而更應該促使我們沿著先驅者們指明的方向並開辟的道路,將「愛情」進行到底。而這又正好是德日進給我們指出的「進化」方向——在「奧默加點」的強力吸引下,已經進入「心智圈」的人類,將一如既往地除舊更新,迎接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新天新地」(默21:1)……
*在本文結束之際,請大家和我一起咀嚼、默想德日進神父的這句名言:「我們不是有靈性經驗的人,我們是有人性經驗的靈」(We are not human beings having a spiritual experience. We are spiritual beings having a human experience」)
——在我看來,如果我們理解了德日進神父的這句話,也就理解了他的偉大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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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見由耶穌會會士陸達誠神父所著《德日進論愛是能量》(上、下),載台灣輔仁大學《神學論集》2003年冬、2004年春。
2. The Making of a Mind:Letters from a Soldier Priest 1914-1919 ,New York: Harper,1965, p. 119/20.
3. 參見《天主教要理問答》卷一,33-44。
4. 參見Christianity and Evolution《基督宗教和進化論》.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71, p. 40.
5. 原文見“The Mass On the World,” in The Heart of Matter《物質之心》. London: Collins, 1978, p. 119f;譯文見陸達成《德日進論愛是能量》。
6. 參見由李弘祺翻譯的《人的現象》,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赫胥黎英譯本序,1。
7. 同上:107、220頁。
8. 在2014年10月19日舉辦的「德日進與人類未來」哲學思想研討會上,劉鋒博士所發表的論文題目為《德日進與互聯網未來進化》。
9. Reflections on Original Sin, 1947, X, 198 E.
10. Dave Pruett, Science and Mysticism《科學與奧秘主義》,見 http://www.huffingtonpost.com/dave-pruett/science-and-mysticism_b_9065280.html
11. Letter to Christophe de Gaudefroy, 7 October 1929, Lettres in⁄dites, 80.
12. “The Evolution of Chastity,” in Toward the Future《走向未來》, New York: Harcourt, 1975. p. 86/87.
13. 同上:p. 74/75.
14. John Paul II, “Message to the Pontifical Academy of Sciences”, Oct. 22nd, 1996. http://www.ewtn.com/library/PAPALDOC/JP961022.HTM
15. Benedict XVI, Homily at the Vespers July 24, 2009, in the Cathedral of Aosta, L'Osservatore Romano, English online edition, July 29, 2009.
16. 拉辛格著,靜也譯,雷立柏校:《基督教導論》(Introduction to Christianity),上海三聯出版社,2002:195-197.
17. Pope Francis, Laudato Si,注53。
18. 見Maria John Seelvamani, Catholic Faith and Evolution: Creation, Incarnation & Resurrection《天主教信仰與進化論:創造、降生成人及覆活》(輔仁大學天主教研究叢書06),輔大書坊,2016。
Original 韓清平 清平思域 2023-09-07 20:29 Posted on 河北
(https://mp.weixin.qq.com/s/-GyqEQLIKlEQ9aHUfM2Q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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