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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藝、文化、庖丁解牛、人我合一、修身、洗心、發心
一、引言
台灣的茶藝,經過前一階段的蓬勃之後,目前似乎處在一個「盤整」的階段。
如何才能促使台灣茶藝在新一階段再次振翼高飛?從產業以至文化,當然其道多端,本文則想僅從茶人的素質試進一解。
乃因「人」的素養顯然是整個文化產業的核心要素。正如《論語》所謂「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子張篇22章)所謂「文武之道」就是指文化精神,「識大、識小」就是指文化素養的高低,而要之總在人的身上。
但所謂文化、文化精神(道)是什麼意思呢?我們不妨依次討論。
二、 文化要義在意義的創造
關於文化,一般都透過英文的Culture來理解,其實應該回到中華文化傳統去掌握其義涵,會更為準確而豐富。
原來此詞源出於《易經》賁卦的彖辭:「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考察大自然的運行,可以掌握物理世界的規律;考察人的創造活動,則可以點化這個中性的物理世界,而在物理世界的基礎上,創造出一個意義的世界來。)就「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一句而言,可先濃縮為「人文化成」四字,而後再濃縮為「文化」或「人文」一詞。
據此,文化一詞的涵義,乃是特別著重人的價值創造活動。因為必得如此,人才會感受到活著(或生命存在)的充實飽滿,富有意義,直到臨終,才不會遺憾到人世白來一趟。
但所謂意義價值的創造,其動力根源固然在人,但活動的進行卻不能離開物。所以觀乎天文,掌握物性,也是很重要的。因為必得如此,意義感的呈現才不會空洞抽象,才能落實於生活之中,讓人感到具體真實、親切自然,這樣才會有真正的充實飽滿之感。
中華傳統的人文創造觀念,就是如此以及物潤物、天人合一為核心精神的。所謂「日用尋常」,所謂「平常心是道」。茶藝當然也不例外,也是從日常生活之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加以點化創造而呈現出美感與意義感來。
三、 茶學、茶禮與茶道
根據上述的文化涵義,我們便可進一步分析出文化的三個層次,就是器物的層次、制度(形制、方式)的層次和精神的層次。
先從最寬廣的範疇來說,談到文化,有人(如考古學家)就是直接用實存的器物來界定的,如說彩陶文化、青銅文化等(我們也無妨依此而稱現代為汽車文化、電腦文化)。也有人(如社會學家)從制度面來區分,如說農業社會文化、工業社會文化、資本主義文化、社會主義文化等。也有人(如哲學家)從精神的源頭處或文化心靈來指認,如說儒教文化、佛教文化、基督教文化等。
然後我們再縮小範圍,專談茶文化,也一樣有器物、制度、精神三個層次。器物層次當然就是茶,包括茶葉、茶具、飲茶的行為,以至有關茶葉茶具的種植製作知識、飲茶的衛生營養知識等,不妨總稱為「茶學」。
至於制度層次則不妨總稱為「茶禮」或「茶藝」(此指狹義的茶藝,廣義則包括精神層次的茶道),包括泡茶的方式、技法,飲茶的儀節、程序,茶會的佈置、經營等。
精神層次則可概稱為「茶道」或「茶藝」(日本稱茶道,實更近制度;台灣謙稱茶藝,反更近精神),其要義在「即茶見道」。
這樣的分析,當然還是與前一節所言緊密呼應的。「即茶見道」四字,最關鍵的是「見」字,而「見者」當然就是人,「見」則是意義創造的動力,通過「見」,「道」(意義、價值、美)才呈現。
而見道卻是得通過物(茶)來見的,這即茶以見道的方式就是種種禮文制度。
既然關鍵在「見」,於是整個茶藝活動的問題核心就點出來了,那就是:要如何見?也就是說:怎樣的茶藝活動才能算是能呈現意義(道)的創造性活動?
四、 即茶見道,由熟生巧
在此,我們不妨先借《莊子‧養生主》的一個寓言:庖丁解牛,來聊作說明。庖丁解牛,最初是「所見無非牛者」(牛與我截然成主客對立之勢),三年之後是「未嘗見全牛」(牛與我互相接近、滲透、相融),如今則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牛與我完全融為一體,這時眼睛已無所用,而純以心神體驗這一體之道)。
當庖丁進入忘牛忘我境界,他解牛的動作遂顯出一種自在流動的美感,讓旁觀的文惠君不禁讚嘆說:「技蓋至此乎!」(真沒想到會有人的解牛技術高超到這個地步)庖丁卻回答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我所追求的不是技術,而是比技術高一層次的藝術啊!)
由技術跨越到藝術,就是庖丁解牛或者茶人泡茶的本質考驗所在。請問要如何才能跨越這門檻呢?答案就在「由熟而生巧」。
原來熟是技術,巧則是藝術(美感的體現),如何由技術提升為藝術呢?這卻不是技術熟練就夠的,關鍵在心。原來心要能見道,首先得擺脫技術(技法、形式、制度)的約束,讓心在完全自由的狀態中才可能見道。而熟練到忘牛(茶)忘我,心完全不必去注意解牛(泡茶)的動作之時,心才自由了,於是心中的感情、人的胸襟品格,才能隨著解牛或泡茶的動作而同時流露,傳達到觀賞者或參與者的心中,而自然起一種感動與共鳴(所謂「心心相印」)。這時何止人牛合一、人茶合一?更是作者與觀者間的人我合一了!
這時問題的核心就更清楚了,就是在此刻,人的心中到底在想什麼?他的胸中有丘壑嗎?心中有愛與感情嗎?得要有境界才能呈現境界,有真情才能流露真情的啊!
鋼琴家與酒館裏的琴師之不同就在這裡。琴師夜夜在酒館裡彈琴,也未嘗不熟練到手一放到琴鍵就自動會流利彈奏,所以他的心也是自由輕鬆到可以胡思亂想的。但一般熟練的琴師想些什麼呢?無非就是生活俗事(明天孩子要交學費了,昨晚被老婆怨怪真冤哪!等等),正因他心雖自由卻無意境,注意力只在私事上而無心去傳情達意,於是他的演奏便會雖流暢卻不免顯俗氣、流氣,無從感人。
彈琴如此,泡茶也如此。茶人不能只把重心放在知識技能的廣博熟練之上;而要問:技術熟練之後呢?當須要你的心自在呈露時,你有什麼生命的內涵可供呈露分享?這時一個真正的修養課題出現,就是修心。
古人教學生寫字﹑作詩,都會告誡學生不要只埋頭苦練,還要時時放下筆好好回顧自己的心靈(包括對生活乃至寫字作詩本身的體驗、思考、反省),須待若有所悟,再提筆作字作詩,目的就是要學生不只練技法。更要嘗試藉作字作詩來表達思想感情。否則再熟練也只是俗氣的凡品罷了。
五、 消極性的洗心與積極性的發心
那麼,心要怎麼修呢?一般立刻會想到是否應該在茶藝之外,更涉獵許多其他知能,如文學、藝術、陶藝、花藝等等。其實若無心靈的素質,這些仍只是外在的器物與法度罷了!若真指核心處、純精神層次的修心,這些都不算。
真正的修心大致有兩大要點。其一是消極的洗滌心靈污垢,其二是積極的開發創造動能。
先談消極的洗心,前文曾說熟練的琴師心會胡思亂想;這就表示他的心在此刻其實並不自由,因為已被許多雜念私慾舊習所佔據。針對這樣的心理狀況遂須要有一種不斷自我濾除的修為。這大體是道家的工夫,也就是《老子》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學問要靠累積,修心卻要靠不斷清除雜質,要到一塵不染、自由自在之時,心靈的創造力才有可能重新啟動。)
原來自由只是創造的前提,而不是美感或價值的本身。乃因心靈被雜念所堵塞、私慾所遮蔽、創痛所擾亂,是無暇也無力去創造的,所以得先做清除雜質、矯正偏私、療癒創傷的工夫,讓生命心靈恢復健康暢旺、自由活潑,然後才談得上進一步去從事創造人生意義、存在價值的事業。也就是積極的修心工夫。
積極的修心工夫本質無他,就在啟動人性中人人都本自具備的愛,包括愛人、愛物、愛世界、愛自己、愛生命。原來愛就是創造的動力機能,意義的源頭活水。正因有此動能,所以遇見物會專研物,遇到人會關懷人,遇到疑惑會思考,遇到隔閡會溝通,遇到停滯會活轉,遇到泛濫會收束,而這一切指向和諧與流通的行動就稱為創造。這種不斷在湧動的愛能,也同時是生命所以充實飽滿的要素,當生命充盈著這樣的正氣,自然不憂不惑不懼,沒有空虛陰暗,也就當然百病不侵。
這大體是儒家的工夫,即所謂「誠意正心」(〈大學〉)、「戒慎恐懼」(〈中庸〉),「下學上達」、「仁者愛人」(〈論語〉),總之就是時時提醒自己心要在(不要放失)、善意要在(不要有怨),每日要三省其身,一有私念就格正。這樣培元固本,創造力自然源源不斷,而不妨總稱為發心。
這道理應用到茶人的素養也是一樣,器物面的知識與技法面的熟練不是不重要,而是不能獨缺了最要緊的心靈面的工夫,也就是源頭活水的疏濬啟動。當然如何修心是一項法門多方、過程艱困的學問,本文在此不能詳說,只是先將修心在整個茶藝活動、文化規模中的核心地位點出來,以供廣大茶人同道的參考。相信經過這一層面的開發疏通,台灣茶文化一定會有新一階段精彩面貌的呈現。
(曾昭旭本文初作於2008-1-4)
曾昭旭是王志奘台大哲學研究所同班同學。長年在北大哲學系教授《老莊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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