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診室牧靈實習
耶穌會的第三年初學陶成，我是在菲律賓接受的，其中有一個月我是在馬尼拉醫院服務。急診室是我工作的場所，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我幫助了一、二百多個靈魂升天，對我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
初學導師很嚴格，不准我們讀書，也不准學菲律賓當地塔雅洛土語，主要是訓練我們不只會讀書，更要有實際生活經驗。我就說學塔雅洛話可以和菲律賓人作更直接的交談，有益牧靈工作，才被允許學塔雅洛話。
牧靈工作中，我發現教會七件聖事和我們人的實際生活有很重要的關係。菲律賓人是週末領薪水，一領薪水就去酗酒、打架，我就在週末不做其他牧靈活動，等在急診室。晚上七點半，一個個縱酒受傷，身上挨四、五顆子彈的人被警察送進急診室，醫生護士也隨時待命守候急救。我就從第一個問起：「你是不是天主教徒？」「是。」不少菲律賓人一出生便領洗，問他基督是誰？耶穌是誰？都不知道，只知道是納匝肋人的門徒。我開口為他們準備心靈說：
「你很幸運，醫生要為你開刀，最好你在開刀前，先恢復心內的平安，這樣對你恢復健康有很大的幫助。現在你跟我用塔雅洛話一起唸天主經，從心裡寬恕別人。」
沒想到這傷患一聽我說寬恕別人，反應非常激烈，嚷著：「我不要，我要報仇。」憤怒叫喊的呼聲驚動了醫生護士，都怪我這個年輕神父沒有經驗，惹怒了傷患。傷患就在咆哮聲中給推進了開刀房。
接著又來了第二位，寒喧之後，我改口說：「你很幸運啊！基督會寬恕你的一切。痛悔經我替你唸，你不必講話。」我一用塔雅洛話講到「寬恕」的字眼，對方就大發脾氣，又惹得護士長直對我搖頭，說我這個神父實在不會應付這種場面。
那又上來了第三位傷患，我開始學聰明，直接問：「你是納匝肋門徒？你不用開口，你身上中了五顆子彈，講話對你危險，你只聽我就好。基督在十字架上為你受苦，現在天父要寬恕你一切。現在你就用你的眼睛說：感謝天主寬恕你。不須講話，在心中感謝天主，以後保證好好過活。我用天主經求天主寬恕你。」這位傷患很快一改先前咒駡護士的口氣，向她們道歉，並換成天使般態度進了開刀房。
於是我反省自己先前不了解那兩位傷患的心理狀況，才喝了酒、打了架、中了彈、 駡 了人，激動的情緒還未平復，就向他們提寬恕，自然引發怒火。第三位是從心裡接受天主，也就容易寬恕別人。以後，我便知道先安撫傷患的情緒，更要讓他們不用開口，只安靜聽我祈求天主的寬恕，並從內心寬恕別人。此法適用每一位傷患，可說無往不利，個個由原先的緊張、咒駡，轉變得如天使般安靜，而且會感謝。
護理長也嘉許我的本事，說我是個聖人，能把魔鬼變成天使，並稱在醫院多年，從未見到如此般情景。我想我不是什麼聖人，只是從失敗中汲取教訓，明白疏導傷患心理、情緒的重要，還有就是人在靜默中，從心裡接受天主的恩寵也比較容易。反之，緊張的心境充滿了憤怒、不平、仇恨，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話，更別說寬恕別人了。從事牧靈工作，首先要了解對方的心理，才能對人有具體而實際的幫助。很多時候，我們不會協助別人接受天主的愛，實在是因為我們不了解他的情況啊！
還有從事牧靈時，最好使用當地的語言，菲律賓人多少會點英文，但在緊急狀況中，若用塔雅洛土語和他交談，更能直接打進人心，溝通起來也較方便。其實很多人都能接受天主，只是沒有機會，我們從事牧靈工作，要學著適應別人，幫助他們了解，菲律賓人其實很單純，很容易接受天主。這是我在菲律賓初學陶成中得到最大的體驗。
幫助兩百多個靈魂平安上天堂還在其次，對我來說，最大、最重要的經驗是對那些下層社會、不識字、又酗酒、愛打架、為人瞧不起的土人有些了解。那些人畢竟是人，能幫助他們認識天主，他們會比我們更熱心接受天主的愛，我深深覺得我們不能瞧不起他們。我還反省到大多數是我們不懂得方法如何去幫助他們。這是我在第三年初學得到的最大體驗。
家庭牧靈學土語
在我去醫院之前，另外有一個體驗是長上派我下鄉一個月，幫神父處理堂區工作。那位神父有土著血統，體格高大，皮膚黧黑，一頭捲髮，聲如銅鐘。一見我便問：「你會不會講塔雅洛話？」「不會。」
「好，那你來吃我的飯。」他的意思是在當地不會說塔雅洛話就沒用。
「你的飯若煮得不錯，我也會吃啊！」我答道。
他的生活很簡單，從未看過肉，白飯配點蔬菜和魚。菲律賓靠海，從不缺魚。我見他如此清苦，吃他們的飯有點不好意思。第二天一早出門，我在路上找到一個高一年紀的男孩，請他教我塔雅洛話。我先拜訪一個家庭，用英文問候，作十分鐘對話，請這男孩幫我用塔雅洛話寫在小本子上，大約二十五句，我努力背下來。
第三天，我特意拜訪街巷裡的貧窮家庭，他們從來不去教堂，因為沒有乾淨的衣服可穿，他們認為去教堂的都是有錢人，覺得自己不會被接受。他們的住家全用竹子搭成，只有一間房，沒有門，靠梯子爬上去。我一上去，看到如此破舊，塔雅洛話全忘了，只好趕緊退出去。心裡告訴自己，除非立刻去第二家，否則永遠不會再有勇氣訪問這種家庭。
我翻開本子複習第一句，進了第二家，我馬上用這句話，主人竟然回答我，我就繼續說了十分鐘，都很順利。我拿出本子，記下小孩的名字，順便複習會話的句子。就這樣，我一家一家拜訪，引了很多人來圍觀，他們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我用一枝很短很短的鉛筆記下我聽到的音節句子。我從來不查字典，就這樣學塔雅洛話。每個晚上我去請教那位學生，抄在本子上的那些音句是什麼意思？
一週後，我拜訪家庭愈來愈順利，塔雅洛話也愈來愈流暢。有一天，差不多是第十天吧，我們有十多個人在聊天，旁邊有位老先生問我：「若望兄弟，你那裡學會塔雅洛？」「我沒有學呀？我在這裡只有十天，跟你們在一起我就慢慢學會了。」
老人說：「你別騙我，你們神父騙 那些老 太太很容易，可是你騙不了我，我看你的母親一定是菲律賓人，你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這是因為我學的方式很活潑，而且發音很正確，所以我講的很道地，以致於 那位老 先生聽不出來我是外國人，這也是因為菲律賓混血兒很多的緣故。這之後，我繼續訪問當地家庭，每次總有五、六位老太太跟著我進去，她們覺得我很好，不要錢，因為菲律賓辦什麼事都要錢。這些老太太後來幫了我很大的忙。
為當地人免費證婚
我一進一個家庭，先問候一番，再切入重點。我不好意思問：「你們有沒有在教堂結婚？」而是轉個彎問：「你們在哪個教堂結婚？」凡在教堂結婚的，立刻會說是哪個教堂；沒有在教堂結婚的，就支吾了半天。 那些老 太太很認識他們，所以沒人敢說假話。沒在教堂結婚的，我就說：「我可以幫你們免費證婚。」因為在教堂成婚，需五十比索。我已向我的老板告明，我要為教友免費證婚，本堂神父說：「你這樣做，是打破我的飯碗啊！那些教友同居超過二年，你可以免費為他們祝聖。還沒超過二年的，得交給我辦。」
大部份教友都超過三十年，已經有四、五個小孩，所以都由我來補行教會聖事。我說：「假使你們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幫助你們。我用塔雅洛話先講一個小時道理，三天後再來講第二個道理，從天主創造人講到婚配聖事。第三個小時考試。」考試時我問一個問題，他們則發揮豐富的想像力，說了比我多兩三倍的故事，非常有趣。
我邊講道理邊學習，學習如何適應當地人能接受的語言。比如他們聽不懂「天主教徒」這名稱，老太太指導我要說「諾瑪諾」，以後我就改問：「你是不是諾瑪諾？」「是，是，是。」然後我繼續問：「你認識基督嗎？」老太太在一旁道：「納匝肋人。」他們馬上領悟。當地每年聖週遊行，依照當年耶穌受難，由真人扮演耶穌背十字架上山受死，還有十二門徒跟隨。他們從小每年聖週觀看三天如此重演的受難劇，所以他們很了解。
本堂神父不相信我能在兩週內學會塔雅洛話，而且用塔雅洛話講一個小時道理，便派了兩位聖母軍的小姐查證，果真如此，他才信服。補辦證婚一事，很多教友不願上教堂，主要是怕人家會嘲笑他們已有五個小孩，才來補行婚配聖事。我提議晚上八點半以後舉行，天黑別人看不清，比較好辦。
也有人通過考試，仍不願上教堂，老太太告訴我，他們的困難是不會背經文，他們以為上教堂要背很多經文，而自己連天主經都不會背，覺得丟臉，所以不願意去。從那時起，我舉行的婚姻聖事有三原則：一在晚上舉行；二免費證婚；三不用背天主經，所有經文全由我來唸。這樣便解決了他們的問題。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不來，老太太告訴我原委，菲律賓人結婚，要找有錢的代父作見證人，這點就比較困難了。於是我就設法找街上比這些窮人經濟情形稍好的當地教友來幫忙，他們也答應了，主要是看我幫助那些連當地人都不肯伸出援手的窮人，而且又講塔雅洛話，這兩件事感動了他們。
可是當地民情很複雜，日本人佔領菲島期間，大事殺戮，當地富人逃命躲藏。後來美軍接管，此處有三個月之久無政府、警察管轄，幫派回來復仇，爭鬥頻繁，幫派分為：親日派，反日派及親美派，彼此你殺我奪，六萬居民中有二百條性命在火拼中傷亡。當地人分屬三派，藩籬很深，互不往來。我就拿三張紙，請 那些老 太太幫我分別列五、六位名字，這樣我就根據手上的三張名單，找到十五個人，這些做小生意的商人很老實，明白告訴我他個人分屬哪派，如此，我才能請好婚禮見證人。
然後便開始一一配對，先拿一份名單，詢問結婚當事人，不行，便另換一張找適合的見證人。就這樣，為不少當地家庭補行婚配聖事。我變得很有名氣起來，找我的人愈來愈多，每天晚上至少有五對來結婚，本堂神父一見嚇了一跳，驚訝我怎麼做了他多年來做不到的事。
我是白天講道理，晚上證婚，行婚配聖事前，為他們做和好聖事。他們一次領受兩件聖事，很高興、很得意地回家，本堂神父看了也很滿意。
對牧靈工作的省思
第三年初學結束，我又回到個鄉下，看望初學期間一個月中結識的老太太們和一百六十個家庭，這對我牧靈工作有很深的體驗。我體驗到窮苦教友的內在心靈感受，發現大多數人都很願意進天國，但若沒有人幫他們一點忙，他們求告無門，自卑自限，需要牧人主動找尋、拜訪，否則他們一直被隔離在教堂門外。幫忙之道要先和他們做朋友，恢復他們自尊心，解決他們的具體困難，如心理障礙、社會關係等。只是口頭宣講婚姻聖事道理，對他們來說是沒有用的。
本堂神父答應我免費為教友證婚，但他們孩子的領洗費用則不肯免，我只好請他打折，比如十比索，減半收五比索。我探訪教友家庭時，和家長談他們孩子領洗的事，他們總是說沒錢，但一到當地菲斯塔聖人節日時，他們就肯花錢喝酒，熱烈慶祝。於是我就趁此節日，請五家家長領每家五個孩子來教堂，共二十五個孩子，讓他們一一上祭台，為他們付洗，收費二十五比索，當地習俗，孩子領洗後站上祭台，另外要收費三十比索。
菲律賓號稱天主教國家，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教友，但不少人沒受教育，不知道教會道理，只知聖週遊行，一和他們談遊行，他們便很熟悉納匝肋人耶穌的苦難。所以對這類教友的牧靈工作，須先主動了解他們；其次是找到其中一些教友，和他們合作，否則白費工夫。要不是我有 那批老 太太幫忙，我不會如此順利拜訪教友、幫助教友的。
我想牧靈工作，首先要跟當地人做朋友，不能只講神學道理，還須了解他們的困難，協助解決問題，才會順利進行。現在我在台灣，看到有很多人願接受基督的福音，也很高興做天主父喜愛的好子女。當他們感覺到一旦為天主喜愛是多大的幸福，便會樂意進入教會這個大家庭。這要有朋友引進、帶領、安排，我們都要學會如何與人相處，慢慢做別人的朋友，介紹基督的福音給他們，讓他們體會到基督的福音是帶來生命的幸福，不是增添困難，加重負擔，而是充實精神，帶來快樂。
我在菲律賓初學，最深的體驗是當我主動走向教友，這些教友反而幫了我更多，不但使我了解當地民情，而且增加我的人生經驗，這是我在醫院牧靈、下鄉牧靈最大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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