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妳生日快樂!」在西班牙比寶北部的仁慈聖母修院,一老修女圍著沙惠仁修女慶祝她老人家九十大壽。我和來自臺灣的譚芳英和她的一雙兒女就代表沙姆姆服務五十年的中國人在她退休的養老院裏恭賀她老人家高壽。沙姆姆穿著我送給她的襖子高興地說「我也是中國人」。
時間過的好快。我認識沙姆姆己經四十六年了。那時我去臺灣大直實踐家專讀書。不喜歡學校宿舍的大統艙。也不知道是怎麼找到臺北徐州路的光鹽女生宿舍。就在那裏待下度過一生難忘、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
沙姆姆是院長,她有一雙和藹可親的眼睛,把我們當作女兒般的寵愛。她永遠是笑瞇瞇的。每一個星期都有固定的時間和每一個學生做一個小時的個別談話。她關心我的功課及心態。這對一個在大家庭排行老九不受重視的我是很奢侈的享受。沙姆姆從不教訓我,評斷我。對我是完全地接受及信任。和她在一起如浴春風,覺得被尊重,被肯定。在姆姆身上我享受到天主的大愛。
我對修女充滿好奇。修女住的地方學生不能進去。就我的觀念,修女一定是受過刺激看破紅塵才去出家的。可是隔著一層牆,我常常聽到年輕修女們的嬉笑,有時心裡還羡慕她們的快樂。我在宿舍跟一位墨西哥來的白修女學鋼琴,她的母親每年都來臺灣看女兒。有一天,在光鹽新蓋大樓的落成典禮上,我拿著彩帶的一端讓于斌樞機主教剪綵,主教轉身將剪刀交給白修女的媽媽請她剪綵,我才知道修會的大樓、汽車、新竹修院及診所都是白家捐贈的。我問沙姆姆:「她們家怎麼能捐這麼多錢?」 沙姆姆笑著說:「這對她家是九牛一毛嘛」。原來白修女是富豪的女兒。放棄榮華富貴為天主獻身。白修女後來得骨癌送到日本醫治,死在日本。當她母親接到女兒的死詢時很平靜地說「天主給的,天主收走!」
有一天,我在洛杉磯活泉查經班分享白修女的事跡,陸欣豪大哥的妹妹陸欣偉說,她在上海讀書時也住在修院辦的女生宿舍。有一天,一位男士來拜訪一位外藉修女,學生們很好奇就躲在會客室外面的窗戶偷看。當修女一進會客室,那男士馬上跪下,原來那修女是位公主。我聽了好感動。想到一首聖歌「全給了,全給了。」
我離開臺灣十年後回去探望沙姆姆,在一個鄉下地方找到她。姆姆在那兒服務的對象是清道夫。從一個在淡江教西班牙文的院長到下鄉與清道夫為伍,一大把年紀還要學習台語,沙姆姆毫無怨言,充滿喜悅。我在她身上親眼看到修會服從及犧牲的精神。我問姆姆:「妳向她們講述聖經嗎?」姆姆笑著說:「我不傳道,我作她們的朋友,我的工作是去愛她們。」姆姆把家敞開,請她們來唱歌跳舞,讓她們在忙碌辛苦的生活中可以享受一點娛樂。姆姆說許多人從來沒跳過舞,不會跳,姆姆要彎下身去搬她們的腳。她們常常會來向姆姆訴苦。她們收入菲薄又受人歧視,日子過的很辛苦。姆姆說:「她們不是來要錢,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我不建議,只是聆聽。」我那時不瞭解姆姆是在教我如何去尊重別人,如何去愛。二十年後,我才從三女兒小信那兒學到聆聽可以救命。
小信在高中課餘時作青少年自殺線的聆聽員。她所受的訓練是用一顆慈愛的心,關懷的熱誠,同理的心態,尊重和藹的語氣去聆聽面對痛苦青少年的傾訴。當這些青少年覺得在世上還有人關懷他們時,會打消自殺的念頭,也願意接受幫助。讓這些吸毒、逃家、被虐待、強暴或懷孕的青少年有一條路走。
和姆姆又聯絡上是在二○○六年,姆姆已從台灣退休到義大利,在羅馬修院作門房接電話。因為她站著會暈倒,所以要坐著工作。我去羅馬看她,她非常高興。她說她在世上好比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天主卻眷顧了她。她要求我唱一首中國歌給她聽,她還叫我在修女們晚餐後唱給大家聽,這是修女們最喜歡的禮物,比我帶去的美國巧克力糖還受歡迎。而我最享受的是與姆姆獨處的時間。姆姆從不向我建議如何解決問題,但在她關愛的傾聽中我可以領悟到天主的聖意。有時我會徵求姆姆的意見,她則用最和靄的語氣輕聲地說重話,讓個性亂強的我都能接受。姆姆從不用聖經的話來限制我,相反的,她的思想比我還開通。
義大利的居民一天吃五餐,有一餐是在修會裏彌撒前吃的。姆姆問我:「可以在彌撒前一小時進餐嗎?」我想她明知故問,其中有詐,不想上當,就沒有回答。她再問:「第一次彌撒是什麼時候?」我笑了:「是在最後晚餐以後,耶穌建立聖體聖事。」於是我就在晚餐後心安理得的領聖體。姆姆從不判斷別人,也提醒我不可判斷。她對我的愛是無條件的。她使我想起一部令我驚心膽破的紀錄片,片名是「聖經是這麼說的」(The Bible Says so)。片中有一位母親講述她在女兒對她坦白自己是同性戀後寫了一封信,引用聖經的字句去斥責女兒,信尾署名「愛你的媽媽」。女兒回信說:「妳對我的愛是有條件的!」隨後就上吊自殺身亡。無條件的愛就是完全的接受。耶穌愛我們世人眼中的罪人,愛到極點,願為罪人犧牲生命。我在沙姆姆身上看到耶穌愛的真諦,沙姆姆就是耶穌的化身。
姆姆年事已高,頸骨神經衰退,常常暈倒。第三次去羅馬看她時,姆姆問我:「如果我被送回西班牙養老院妳還會來看我嗎?」我說:「姆姆!天涯海角,只要妳活著,我一定去看妳。」姆姆把我抱的好緊。在母親去逝十年後,我又享受到母愛。
姆姆被送到西班牙總院的養老院了。那修院是在二百年前蓋的,修院的產業佔據了整座山頭,過了山就是法國邊界,空氣非常新鮮。一打開窗戶就看到綿羊吃草。修院的樓房是用石頭蓋的,像城堡一般,裏面住了近百位的老修女。沙姆姆說,她是她家十一位兄弟姊妹中最小的。進入修會後有一天,院長問誰願意去中國?姆姆說:「我願意。」就被派到上海。才二十多天,上海解放,教堂被一人包圍,神父和修女都被困在裹面。歹徒在外面叫罵著許多邪惡的話。神父叫大家快把聖體領下,怕聖體受玷辱。沙姆姆那時已決心殉道,因為仁慈聖母會的修女除了貞潔、貧窮及服從三願外,還加發了一個「犧牲生命」的志願。可是主教下令大家馬上撤退到臺灣,修女們才去臺灣,繼續為中國人服務。一去就是五十年。和姆姆一起來臺灣服務的一外藉修女都死在那裏,只有沙姆姆一個人生還。回到西班牙老家,沙姆姆的父母親及十個兄姊都死了,只剩下一位患老人癡呆的嫂嫂及從未見面的一姪甥。姆姆生日的那天,她娘家親戚都沒有來。修會就是姆姆的家了。
在養老院,每天都有日課及彌撒。我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望著這一老修女,個個扶著柺扙,但我相信,她們都懷著平安的心,期待著天國的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