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美國的印地安人用柳枝打個圓環,以仙人掌的刺做針,在環上鑽孔,再以一種叫世紀植物(因號稱一百年才開一次花而得名)的纖維像穿鞋帶似地在針孔裡來回穿繞,一張人造的蜘蛛網就成形了。過幾天心血來潮又在網上掛幾根羽毛或者幾枚貝殼磨出來的珠子,於是,一張捕夢網就告完成。
捕夢網,這個過於文明的名字,我不大相信是印地安人自己取的。可能是白人的生意經吧。如今每家賣印地安人紀念品的小店裡都看得到。可是現在這些摩登的人造蜘蛛網都沒懸在窗上,不是釘在牆上就是掛在售貨的架子上,失去了它原來的意義。
原來印地安人的意思是:把它掛在窗沿,阻擋壞夢進來,防止好夢出走。
夢──不論是出現在我們睡眠中的「超現實」,還是我們過於美化的野心────在原始人的心中,跟我們現代人的,好像相去並不很遠。來無影去無,混沌的夢,要分出其中意識的好壞,談何容易?科學已經快要把印地安人的生機趕盡殺絕了,這一張可憐的網子裡似乎也只能網住那麼一點稀薄的神話的影子而已。
三年前,我收到過一張捕夢網,卻是一個真正的印地安小孩做的。那裡面不知纏繞著多少捕夢者的心願呢。
那個故事,也像捕夢者的心願一般,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約是十幾年前,有一對中國學人,一位物理博士,一位化學博士,都是大學教授。業餘時,常替中國孩子們補習功課,教導他們升入最好的大學。日子過得愈平順,他倆愈想到回饋的問題。
也許是中年危機的作祟,也許真是上帝的安排,有一天,太太忽然想到:其實,在美國最需要輔導升學的不是中國孩子,而是印地安小孩。為什麼不去印地安人那兒教書呢?
先生以為她不過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真的開始給印地安人保留區裡附設的中學寫信,問他們是否需要教員,她甘願放棄大學教職,去為印地安人服務。可是,寫出去的信卻如石沈大海。
一年後,太太親自到亞利桑那州的那瓦侯部落去了。她終於在那兒的灰山中學見到了校長,親自說明要為印地安人服務的心意。校長說:「您的信早已看過,只是不大相信真有博士肯來我們這裡屈就。並且,我們這兒不 容易留住 老師,所以無所謂發不發聘書,妳如果願意現在就可留下。」
她因此留下了,沒有再回過華盛頓。
很久很久了,她的故事一直感動著我。
終於,有一次聽小華說那瓦侯印地安學校打算跟內蒙古的學校結為姐妹,想跟中國交換雙語交學的心得。她的朋友郭子文在帶隊出發前,要她去給那十幾位老師臨時惡補一點中國文化。我一聽到子文的名字,立刻問:我可不可以同去?我很想見識一下真正的印地安人的生活,更想認得那兩位隱士。
就這樣跟小華飛了過去。在鳳凰城機場,見到了子文和述中夫婦,子文圓胖幽默,已經十分印地安化,述中卻瘦高還是個中國學者樣。不知道是因為在故事中早已熟悉,還是難得「他鄉遇故知」,我們半分鐘都沒有浪費在客套上,就上了他們的休閒車。
幾乎開了四個多小時才到達他們那瓦侯印地安保留區,路是愈開愈偏野,天色也愈來愈暗沈,沙漠中落日的輝煌雖然璀璨非凡,但夜色之暗也暗得徹底,真的可以伸手不見五指。在黑得只見車燈照射之地的路邊,卻不時閃現出 一兩 個白色花圈,我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是印地安人被撞死的地方。他們酗酒的情況真比我們想像的嚴重得多。」子文說:「真的,說來真叫人傷心。我有個學生本來是很有前途的。好不容易被我教得可以代表學校去參加跟白人比賽數學了,誰知道比賽前一天晚上,他喝得爛醉,第二天根本沒辦法去。」
那種傷心,是不屬於血淚的那一種,可是當你一個人靜靜地想起來時依然會心如刀割的那一種,我想我可以體會。後來呢?
「後來我發覺那就是他們逃避現實的方法。我們做老師的完全鬥不過他們的家長。也難怪就是了,他們整個民族的自尊自信讓白人摧殘得不像樣子。幫他們重建信心真的很不容易。」
夜裡,我們還看不出印區的貧困與荒涼。但第二天在大太陽底下一望,這才明白所謂的保留區就是一望無際沙不沙土不土連仙人掌都懶得生長的荒原。這兒唯一的中學名叫灰山,倒很貼切。想當年印地安人不簽字也是死路一條。哪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黃土地上幾排平房,散落如一個營區,使我想到眷村。簡樸是夠簡樸的,但這是在美國嗎?是啊,這就是灰山中學的教職員宿舍。然而,屋內倒很舒服,子文用印地安人的披肩做了窗帘,述中在客廳自己裝配了大耳朵大螢幕電視,牆上桌上都是孩子們的手工藝品。三毛在「白手成家」中也是因陋就簡,在化外自開天地,灰山竟也有了個中國之家呢。
述中說:子文的學生都管她叫 grandma ,常常一進來自己就打開冰箱找東西吃,晚上有時還問可不可以睡在這裡。這些手工都是學生或者家長送的禮物。
中國人總說要融入美國的主流,總說要奉獻自己為別人服務,可是子文夫妻倆什麼大話都沒說過,悄悄地就來跟印地安人同甘共苦了。詩人紀弦寫過的小詩,又一次在我心中響起:
從前我真傻 沒得玩耍
在暗夜裡 期待著火把
如今我明白 不再期待
說一聲幹 劃幾根火柴
我不知道他們的火柴劃在印地安人的荒原上,能有多大的光亮,但在子文身上我真正見到了女強人的典範:那種韌性,那種包容力,那種隨遇而安,那種無私的愛。在她灰山的家中三日小住使我對她倍加感佩。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們家窗子縫隙中生長的一株瘦小的沙漠植物,連窗檯上的沙都長得出植物來了,那外頭每天吹來的風沙可想而知。隨沙塵吹來的種子,卡在那兒,生長就是使命,其他都是天意。粗礫其外,豐潤其內,正像子文他們的寫照。
由奢入儉或由儉入奢,或許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那頓悟時的靈光一現從何而來?
我也常想在暗夜裡劃幾根火柴呢,可是卻始終夢一樣還掛在窗上那張網上。
那就是我從子文那兒得來的一張印地安小孩親手做的小網。上面曾經捕到過一個那瓦侯之夢,那個夢已經捨不得出走,留在灰山的窗隙中,為謙卑的人做著永遠的見證。(轉載自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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