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第51期 51

芥子51期 -本行寺的珍寶 (許書寧)

本行寺的珍寶


 

許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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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清晨,站在金澤車站的月台上候車。

北國的地方列車與南方的城市電車不同,上下車的乘客並不頻繁。為了節省空調,車門全為手動,以避免不必要的暖氣流失。我這個南方來的孩子不明就裡,呆立在月台上苦等,門卻不開,這才發現原來得靠自己操作。

上了車,前方兩位太太不停地更換座位。左邊有日曬,她們就躲往右側;車子轉彎,她們又忙不迭地挪回左側,看得我眼花撩亂。不過,車廂內除我以外並無他人,頻換座位並不成干擾。

窗外的田園風光悠閒恬靜。為了保護樹木不被厚重的積雪壓垮,高大的柏樹、蒼鬱的老松、甚至低矮的灌木叢都被穿上「冬裝」,頂著細竹與草繩編織而成的尖帽子,看來就像造型摩登的聖誕樹。我想起站前廣場上飄揚的標語,自信滿滿地宣稱:「造訪金澤最好的季節是:春、夏、秋、冬」。的確,這裡是任何季節都風情萬種的好地方。

列車在鄉間緩緩搖晃了近兩個鐘頭,總算抵達目的地「七尾」。我原本擔心冬天雪深難行,下車後卻發現陽光普照,沒有半點兒積雪。在炫目的日照下步行了十五分鐘,只覺背部暖烘烘的,像背了一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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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澤樹木的「冬裝」

這回造訪七尾,目的在於一座老佛寺「本行寺」。

「本行寺」又被稱為「切支丹寺」。(切支丹:葡萄牙文「基督徒」(Cristão)之音譯)據傳,本行寺與戰國時期的基督徒有極深的淵源。殘酷的宗教迫害期間,那裡也一直是潛伏基督徒的庇護所。寺中珍藏大量歷史遺跡,多數與因堅守信仰而被流放到金澤的武士高山右近(註)相關。

本行寺也是著名的賞楓勝地。不過,由於近年來不講禮貌的遊客增加,廟方不堪其擾,只好將寺廟改為「不對外開放」。雖然如此,只要事先預約,還是能夠前往參訪。因此,我也於行前寫信詢問。

本行寺的小崎住持年逾八十,做事卻不拖泥帶水,一收到我的電郵立即回覆,效率極高。他聽說我對高山右近的史蹟感興趣,並有意介紹給臺灣讀者,遂大為高興,慷慨允諾要讓我看右近的親筆信:「平常,我只讓人看複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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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川縣七尾的本行寺

當天下午,我於約定時刻踏入寺門。境內空無一人,樹下灑落了滿地絢爛的銀杏葉與日影,靜謐而美麗。站在廂房前出聲探問,立即由內部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緊接著,木門喀拉喀拉地開了,竄出一道精神抖擻的身影。那是小崎住持,身著深藍色僧衣與黑色毛帽,手握細長的竹棒。我尚未報完全名,他立即打斷:「知道,是許小姐吧。準備好了,走吧!」

小崎住持走得健步如飛,講起話來又快又急。他只在起初稍作確認:「妳的日文行嗎?聽不懂請隨時發問啊。」之後,就以完全不給發問餘地的速度嘩啦啦地講解。幸好我還跟得上他那帶著東北腔的講話方式,只是忍不住想笑。小崎住持帶我走遍了整座庭院,用細竹棒指點說明高山右近曾經使用過的水井與默想地、別名「天主塔」的潛伏基督徒墓碑、以及一道據說是右近曾在被放逐前嘆息過的階梯……每回講解告一段落,小崎住持總會說:「好,可以照相了。」我便趕緊就各角度按下幾次快門。他又熱情提供服務:「我也可以幫妳拍照留念。」我微笑婉拒,他卻不由分說:「專程來到這裡怎麼可以不要?」硬在相機內留下了幾張我站在史蹟前傻笑的照片。

參觀過庭院後進入正殿,裡面有個展示寶物的空間,放著高山右近生前隨身佩帶的短刀與聖母像。另外,還有一座黑色古檀木組成的佛壇,緊閉的門上掛著沉重的大鎖。住持掏出鑰匙開了鎖,接連打開兩道門後,露出一座滿布塵埃的彩色木雕佛像。只見那像慈眉善目,雙手合十,端坐於壇上,卻看不出有甚麼特別之處。小崎住持見我一臉茫然,露出「看著吧!」的神氣舉手一撥,木佛的雙手竟然應聲而開,現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孔洞,裡面藏了一座小小的十字架。原來,那是信仰迫害時代偽裝成佛教徒之潛伏基督徒的「權宜之計」。

「好,可以照相了。」小崎住持很滿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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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佛(合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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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佛(敞開時)

我認真地聽講,認真地發問。小崎住持或許認為「孺子可教」,遂大方地引我看遍寺中珍藏。最後,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恕我失禮,請問妳幾歲?」那話問得突兀,叫我有點吃驚,卻還是據實以報。小崎住持聽了,沉吟片刻,點點頭說:「來,讓妳看一個潛伏基督徒時代的東西。」

撥開布簾進到內室,見到一張擺放物品的小桌。住持拉開其中某個櫥櫃的小門,招手要我上前:「哪!聖母瑪利亞。」我引頸探望,只見漆黑的櫃裡立著一尊斑駁的女性土偶:她的衣襟敞開,露出一雙豐盈的乳房,膝上坐著兩個幼童,摸索著渴求母親的滋養。那婦人有著一張黝黑的四角臉、細線般的雙眼與粗曠的口鼻。土偶本身的作工粗糙,再加上歷史悠久,幾乎已經斑駁得看不出表情。為嬰孩耶穌哺乳的聖母像並不罕見,卻少有同時餵養雙嬰的。據說,另一個孩童代表的是日本的基督徒。

「看,這個瑪利亞實在稱不上美人。」小崎住持說,「若要勉強形容,只能說她長得像我,有一張普普通通的日本臉。妳說,是不是和傳統的聖母形象天差地遠?真正的瑪利亞應該是個大美人吧?」

我凝視著那宛若農婦的瑪利亞,與她緊摟的兩個嬰孩,只覺胸中翻攪著難以言喻的情緒。那張不成人形的臉上,曾經承受過多少懇切的哀禱?那對裸露的胸懷,又曾經撫慰過多少在黑暗中掙扎著保守信仰的子民?那個瑪利亞的眼神極為悲傷,卻又堅定。那的確是一張母親的臉,是我渴求卻還有沒能力畫出的表情。

「從古至今,有無數為聖母創作畫像或雕塑的藝術家,他們卻都沒有真正見過歷史中的瑪利亞。藝術家們所描繪的,只是各自心中的想像。」我說,「至於我,我認為這個瑪利亞很美。」

小崎住持定睛望著我,好似揣測我的話中之意。然後,他微笑了。

「我一直以為,無論甚麼宗教,祈禱的心總是一樣。」住持很誠懇地說,「難道不是嗎?佛教、基督教、神道、伊斯蘭……結束一整天的辛勤工作後,卸下重擔,喘口氣說,『啊,感謝今日的賞賜!』這樣的心,應該不分宗教,全都相同吧?」

我笑著點頭,再度凝視那座黝黑的聖母像。這一回,小崎住持並沒有說「好,可以照相了」,我也總算明白他為何事先確認我的年齡。住持的顧慮,應該不單只是怕我太年輕,以至於見了坦胸聖母像而害羞,更在於衡量我是否有足以「看懂」的人生履歷。那一刻,我真慶幸自己「有點年紀」。

在那之後,小崎住持領我進入日本現存最古老的茶室,在高山右近的真跡卷軸前享用抹茶與茶點。茶碗外側端端正正地印著一個銀十字,帶著細沫的深綠色抹茶則在黑陶襯托下顯得艷麗非常。茶點是烙了「右近」字樣的柿子餡饅頭,以及一塊十字形狀的山楂餅。我跪坐在榻榻米上,細細品嘗柿香撲鼻的甜點,將抹茶一飲而盡,並吞下那只橘紅色的十字架。它在我口中,甘甜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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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行寺內日本現存最古老的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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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崎住持招待的抹茶與茶點

導覽結束後,小崎住持送我出門。我掏出剛才苦無機會呈獻的伴手禮:「大阪的甜點和臺灣的烏龍茶,希望合您口味。」小崎住持接過紙袋,一邊喃喃咕噥「幹嘛這麼客氣?」,一邊順理成章地將之置於正殿大佛的供桌前:「佛祖先用。」

我立於一旁觀看,很高興目睹了一位「信仰人」的真情流露。

「許小姐,我今天帶妳看了許多珍寶遺跡。其實,真正重要的,並不是這裡藏有多少寶貝。」離開前,小崎住持笑著對我說:「卻是高山右近曾經在這裡活過,堅守信仰的潛伏基督徒也曾經在這裡活過。直到現在,他們的『心』依然存在。這才是本寺最大的寶藏。」

北國的冬天晝短夜長。時間尚早,太陽卻已西斜,在萬物背後畫上一道道修長的黑影。

我跨出山門,懷抱著本行寺基督徒們遺留下的「珍寶」,踩著繽紛的落葉,步下石階。

註:
高山右近(TAKAYAMA UKON 1552-1615),誕生於現今大阪府豐能町的戰國時代武士。12歲時領受天主教洗禮,聖名尤斯托(JUSTO)。21歲時成為高槻城主。豐臣秀吉教難時期,右近拒絕捨棄信仰,因而被放逐至石川縣金澤長達二十六年。德川家康時代發布禁教令,右近再度被放逐至呂宋島(菲律賓),因水土不服與熱病而客死異鄉。2016年1月,天主教會正式宣認高山右近為「真福」(Bea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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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行寺內的高山右近銅像

 

 

  刊登於十一月「宇宙光」雜誌上的專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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