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長姊之關係追念與小弟世明的重要一生之緣︰
先母懷世明時愛吃青橄欖,待出生後先父騎著腳踏車載我從永和至中山北路醫院探視,先父抱起我至嬰兒室,自嬰兒室窗口遙指羣嬰中的一個,那就是我的二弟。盛夏母親坐著三輪車揭開簾幕抱著幼兒回家,我與大弟及鄰居眾小朋友掂著腳自窗外好奇的望著室內的新生兒,不敢打攪他們,自此我們姐弟三人與母親安住於榻榻米的大臥室中。
世明從小可愛、乖巧、俊美,人見人愛,鄰居朋友無不愛把他抱在懷中,姊弟三人從未為爭父母寵愛而不睦,因每人在父母心中都有一重要地位,沒偏沒向,我是老大,大弟是長子,世明是么兒幼子,看得出父母對世明的寵愛。只是父親脾氣暴躁管教甚嚴,老大挨的責罰較多,世明自小縱受責罰也不肯吭聲求饒,每次都是母親不忍為他開脫。
自小世明就聽話,學習用功認真,幼兒園進竹林,小學進育才,初中進光仁,高中進成功,大學進中興,從不須父母操心,跟著兄姐一起讀書玩耍,帶著他吃小吃、零食、看電影,每次都是乖順歡喜,他曾習小提琴,高中時愛到野外捉蝴蝶,待我就業後仍撥出薪水給他零花,直到我出嫁為止。世明用錢謹慎節儉,使用穿戴也都簡單樸素,就學期間從不主動開口向家中要錢花。
世明就讀中興時,我赴台中親領他去見沈東白神父請他為世明講要理,後領洗皈依天主教,結婚時也依聖教會規定領了婚配聖事,女兒出生後也帶到教會學習兒童要理並領洗,他皆一一順服依教奉行,並謹記父親生前囑咐,全家奉教,在他辭世歸天前還不忘囑託我領他女兒常回教會,當時語音哽塞,兩眼含淚,是我安慰他:已盡作父親職責教養女兒成人並領她入教,就當放心把她交給天主,讓天主真正作她的主,天主會照顧她,世明似乎領略了。
世明生性耿直、嚴謹、但非常善良,工作認真負責,規範絲毫不妥協,不求名位升遷,只求圓滿完成交付的任務,每每清晨即上班,多半還要加班才回家,吃晚餐都已八、九點,多半是十點、十一點在電腦線上看到他,聊些家常就催促他快睡覺,直到十月時體力驟然衰弱,才肯提前就寢,也少見他上網了。
世明對父母非常孝順,父母所交代之事一定辦到,婚後購屋亦不肯離父母家太遠,記得一九九三年返台時,他領我去看已訂且即將完工之新居,離市區辦公室甚遠,但離父母處非常近,我已不記得對他說了什麼,待我返美後他即退掉該房,買了現居的房子,此次返台陪伴他時,提及此事,世明說是姐的一句話提醒了他而改變心意,聖經上的一句話:人當離開父母,依附自己的妻子。因此與錦雲共商購下現在的居所。先知話出於我口但並非為我,入他耳卻成了生活的聖言。
按世明九月的計畫,於十一月初赴美來看我,不久後我回覆他說沒什麼重要事,不如等明年春天女兒學業完成,全家來美玩玩,順便去父母墳上看看,他仍有咳嗽的毛病,提及他身體狀況,他說六月才作健檢,血液、X光都正常,只是自暑假起體力已大不如年初的時候,口腔破皮,吃東西就痛,食欲不好,經常睡不好,有時發燒,我囑咐他作血液的深層檢查。他白日仍勉強上班,只在晚上輪流於各科夜間門診中,當十月二十日血液報告出來時已是嚴重貧血,急轉血液科找貧血原因,不久安排住院抽骨髓作病理化驗,為顧及離家近往來照顧方便,堅持不肯轉台大掛號就診。十月二十八日醫生根據血液報告推測是癌症,但不知是淋巴癌或血癌,須作腹腔電子掃描,此訊息為夫婦倆帶來極大震驚,在倉促中準備接受現實,但也抱希望一切只是一場烏龍。理智雖能接受但情感卻跟不上,二十九日入醫院,等候進一步的檢查與治療,並通知兄姐及家族後輩交代安排家族之事,並囑咐了大體捐贈,知道他已作萬一之準備,當晚與他電話時,他幾乎泣不成聲,這是他從未有的無奈與悲哀,我知情況緊急,安慰他說:「明天就找機票趕回來陪你。」一夜匆匆,正是美國的星期六,電告友人速找一張最近時間的返台機票,並祈求天主幫助,果真兩個小時電子票即開出,離起飛時間僅四個鐘頭,收拾簡單行李拿了護照直奔機場,並請女兒通知台灣表兄妹準備接機,心中已預料這將是此生最後一聚,若不回去將是我們的遺憾,感謝天主在這事上滿全了我們的心願,有美好的十日相聚時光,留下日後回憶,也與他的家人經歷了一段人生最艱苦的時間。
世明人生的最後三星期都在醫院中度過,十一月四日星期一清早與佳佳赴醫院探視,晚間回住處改由錦雲陪伴,直至十四日返美,整整十天與他相聚,有時他兄嫂、侄子、錦雲娘家的姊妹姪女來,在醫院會面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目睹他醫療的過程,他形容是活受罪,此生未受過如此之苦,我會提醒他仰望十字架耶穌苦難,見他身體不斷受內外煎熬,與病魔戰鬥,亦會提醒他唸耶穌禱文,對他都應有幫助。若非親人在旁鼓勵加油,數度幾乎想放棄,雖有許多的病苦,卻仍對我說:姐所受的苦更多。雖有許多無奈受此苦難,仍慶幸身邊有親友的關愛,沒有抱怨曾有的辛苦奉獻與犧牲,雖有遺憾但已盡了全力而無愧疚,因此常能保持平和的情緒,雖有時仍操心家中瑣事,但錦雲總安慰他:「放心,我會處理好的。」夫妻默契無間使我放心不少。
每天若得一些喘息時間,世明總會拿起小本新約聖經讀些聖言,累時愛聽我唸玫瑰經與天主慈悲串經,雖有時被醫療打斷,他總是體貼醫護人員先處理完再繼續唸經。十一月六日稍有空閒請了聖家堂呂晶器神父行傅油聖事,我退出病房讓他單獨與神父談話,待神父邀我進內一同參與時,還問他準備好了嗎?他則答沒準備,神父說:沒準備但要有希望。在他還清醒時完成此聖事,也是此次返台要達成的任務之一,當時我們都感到釋放、安慰與力量。繼續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精力作完肺部的組織切片取樣手術,此時他已幾乎崩潰,命在一線,所有最嚴重的併發症都出現,醫生施行一切搶救措施,他眼看著我們的忙亂,卻已經無力與無言了。第二天勉強身體狀況穩住,他形容:數人的血液、藥物在他身體內與病菌、癌細胞在打仗。十一月八日星期五下午,主治醫生親自帶來正式骨髓病理報告,有如宣讀判決書,然後面交一份給錦雲,自此他正式成為癌症病患,並由癌症主治醫生接手。
經過與錦雲、主治醫生的溝通交談,決定仍留醫院準備化療,並全然信賴主治醫生的安排,經過一個週末的調息,漸恢復些體力,並稱是入院以來最好的狀況,大家都為他歡喜。醫生見情況穩定便決定把握黃金時間,為十三日開始的化療作準備,而我亦問醫生此次返台匆忙,想回美一趟料理些事再來,何時回美最好,醫生說此時最好,兩星期後狀況會比較多,看著他開始第一天的化療,於十四日清晨離台返美,只覺得去去就回來,無須慎重告別,僅囑咐他好好保重,何曾料到此一別竟是永別!
返美後的一個星期,多半是靠LINE連繫、詢問、了解化療的進行及飲食補品,並鼓勵他努力、加油、不放棄等語。錦雲也說一切都平順無特殊狀況發生,並傳來一張吃早餐的照片,只是冷熱交替發抖抽痛之苦仍是間斷發生,好在他姨的女兒照顧的也順他的心,他還期待回家的日子,期待晚上他女兒帶來美食的品嘗,每個簡訊他都很快的讀了但回覆不多,無從探知他心情如何?相信他堅強的為每一天的生命在奮鬥,直到七天化療結束還告知將裝人工靜脈管並解說詳細,那是我收到他最後的簡訊。
十一月二十二日美國東岸上午八、九點臨出門還和錦雲與世明通簡訊,請他
祝福我一天的豐盈,下午約三、四點回來又發一簡訊給他,那是給他的最後的一通簡訊寫道:好嗎?支持得了嗎?如果太累就告訴醫生,姐好想你,好想抱抱你。隨即再發一短訊給錦雲寫道:你替我抱抱小明。
兩小時後,錦雲痛哭流涕告知世明已血管破裂、顱內出血昏迷,這是在化療之前醫生預先說過的,當最壞的情況發生時,只有靠祈禱求奇蹟了。我心知肚明:天主的時刻到了,隨即吩咐錦雲與姪女放下一切守在他身邊,他仍有知覺,對他說說話罷,他能聽得到的。最後寶貴的彌留八小時,有他最愛的妻女及一些至親好友陪伴度過,他體恤兄姐的軟弱,未將此一哀傷之景讓兄姐承擔,最後我們都只能仰望蒼天祝福他離開人世,進入永生。近年來,他共捐血二十四次,自己卻死於血癌;他心靈潔淨,故肯捨大體以供醫學研究,不留塵埃污染大地,效法基督耶穌的完全犧牲奉獻。只是好心疼他,好心痛!
最後,感謝胡國楨神父為他主持了告別彌撒與這台感恩彌撒,感謝各位:你們都曾是他生命的一部份,使他的生命豐富,願天主的慈愛常存,祝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