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楊雨亭
昨夜我又從夢中哭醒,夢中見到了消瘦的阿婆 (我的祖母),奄奄一息地躺在竹床上 ,我含著淚水走過去,輕聲地告訴她說﹕「阿婆, 我是蜜可 (我的小名),我回來 看您了!」,我握著她那乾癟多縐的雙手,痛哭失聲。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但如 此情景卻是如此清淅地留在我的腦海中,而仍三不五時地出現在我夢中。
阿婆是個傳統、典型的客家婦女,一生勤儉持家,素來穿著一襲黑色或深籃色的對 襟衣褲,她攀在頭上的髮髻總是梳得光溜溜的,有時髮髻上還插上幾朵香氣四溢的 含笑花。她生育有六個子女,但大伯在年幼時就夭折。阿公不幸英年早逝,阿婆四 十歲時就開始守寡,獨力養育五個子女。她雖然不識字,但卻是思想開通,知道教 育學識對孩子的重要。在日冶時代,阿婆變賣家中的田產,送四個兒子到日本去留 學。二伯學電機工程,三伯學文科,父親學財經,而五叔學醫。大姑只有小學畢業 ,後來嫁了個醫生。
大戰期間,二伯從日本學成回台灣後,帶著新婚的妻子,被日本政府派去中國東北 地區的瀋陽任職服務,一直到戰後才舉家返回台灣就職於台北電信局。三伯在日本 求學時娶了個日本太太而留在日本,戰後才攜眷回台灣,而後就任教職於潮州中學 。五叔學成返台後,在潮州城裏開業行醫。父親從日本返台後,就回到屏東鄉下萬 巒的泗溝水之老家與阿婆同住,並任職於當時由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WHO)所 屬的潮州瘧疾研究所。父親與母親結婚以後,一連生了七個子女,我排行第三。我 們小時候,阿婆一直是父母親的好幫手,平常母親因為忙於農事及家事,而父親又 忙於上班,很多照顧我兄弟姐妹的事情就落在阿婆身上。
早年守寡,身材瘦小的阿婆在我們小村庄裏是個深受村民敬愛的長者,村裏的大人 們都稱她「禎祥伯母」,小孩們則叫她「禎祥伯婆」(過世的阿公名叫林禎祥)。 阿婆平時在村裏,樂善好施又急公好義,尤其對清寒受苦的人家更是關懷有加,村 人們有困難時,常會來找她。
我們七個兄弟姐妹們都跟阿婆非常親近,尤其是我,從小夜裡都跟阿婆睡在一起, 感覺上阿婆似乎特別疼愛我。小時候,記得每到寒冷的冬天時,阿婆就會拿出她那 竹製手提的火籠,用火籠內的小陶碗盛著的微微碳火烤著她的雙手取暖。我最喜歡 靠在阿婆的身邊,把一雙小手放在阿婆的手掌中,覺得暖暖的。冬天的夜晚,阿婆 總是早早上床休息,等我做完功課,鑽進阿婆溫暖的被窩中時,阿婆總讓我小小的 身軀捲縮在她那暖暖臂灣裏。夏天時,台灣南部的天氣非常炎熱,我們兄弟姐妹的 身上常滿了密密麻麻的痱子,其癢無比,難耐得很。這時,阿婆總會用溼涼的毛巾 幫我們擦背,然後洒上痱子粉,再為我們搖扇子,讓我們覺得清涼舒適無比。阿婆 的那雙辛勞的手,依稀是我與阿婆之間最初的記憶;冬天火蘢邊的取暖,冬夜裏捲 縮在她臂彎裏的溫馨,以及夏天幫我搖扇子的清涼,都使我深深感覺到阿婆對我的 疼愛。那种被愛的感覺、溫馨及力量,一直滋潤、支撐著我長大並遠達這異國天涯 。
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我大學畢業後離開台灣故鄉來美國留學時,父母親及年邁的阿 婆到松山機場為我送行。當時阿婆已八十五歲高齡,我心想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 回到故鄉,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再見到阿婆,而一時悲從中來。因此我緊握著阿婆的 雙手,在機場痛哭流涕。結果萬萬沒有想到,先阿婆而離世的卻是那正值壯年的父 親,那年在松山機場跟父親的一別竟是永訣。父親在一九七一年三月遽然因腦溢血 而匆匆離世,享年僅五十三歲而已。父親的遽然去世給老年喪子的阿婆帶來無限的 打擊及哀傷,從此阿婆的身體日漸衰退。那時,我在美國剛學成畢業,開始做事, 又連續生了兩個兒女。每天為上班、養育兒女以及家務,忙得馬不停蹄而未能盡孝 及時返回故鄉為父親奔喪。當時因台灣鄉下尚無電話的設置,那深切的思親及思鄉 ,只能靠家書傳遞。那些年,我竟然未能抽空回故鄉去探望年邁的阿婆以及親人, 讓年邁體弱的阿婆,每天望穿秋水,等待著思念的孫女回來相見。一九七七年十一 月底,我收到幼弟從故鄉的來信說﹕『二姐,阿婆身體漸衰,似乎已油盡燈枯,她 每天思念著妳,妳不趕快回來的話,就見不到阿婆了!』。那時我才趕緊向上班的 公司請假,帶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匆匆飛回故鄉,見到了阿婆臨終時最後的一面。 阿婆享年九十五歲,壽終正寢,圓成離世,其實不應太哀傷。但我對阿婆的思念卻 是無窮無盡,而阿婆對我的愛,也將永遠留在我的心坎裏,連綿不絕。
轉载自太平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