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我們師徒三人已經是第三天踩著石頭路,穿梭在翡冷翠旅遊人潮中。紀子不方便撐傘看地圖,於是戴上長手套,走在前頭領路;瞄一眼身旁的老師,見她拿著紙巾頻頻拭汗,卻不曾慢下穩健步伐;而我呢?頭戴巴拿馬帽又撐傘,還是擋不住炎陽直擊,感覺小腿像被瓦斯焊槍就近噴火!
今天要看米開朗基羅的最後一件石雕,繞過聖母百花大殿,主教座堂博物館(Museo dell'Opera del Duomo)就在廣場東北側。
博物館收藏了主教座堂珍貴的藝術品文物,我們從上至下看遍哥德式與文藝復興式雕刻,沒找到紀子此行的目的:大師封刀之作,卻先見到竇那帖羅(Donatello)的瑪麗德蓮。
在比京布魯塞爾神師保祿不生火的壁爐臺上,多年來這張明信片裏如焚的眼光,像個謎團費人猜想。一直以為是披著駱駝毛皮的洗者若翰銅雕,謎題揭曉,
不是銅雕,不是洗者,而是木刻的瑪麗德蓮,一八八公分高,瘦骨嶙峋,如雲長髮,糾結似火燄覆蓋全身,雙眼深陷眼眶內,合十雙掌筋脈畢現。這麼個謎樣人物,無奈如今得在冷漠的展示空間,赤裸裸地袒露隱藏五內的似火情懷。
想像,若是這個雕像,能回到祭壇旁,與她至愛在十字架上的主耶穌面面相對,這赤燄般的眼神才能有所歸宿。如今被請出聖殿,宗教藝術成為藝術市場的商品,只能被拘禁於博物館,賣門票供人欣賞。文化人主日上博物館朝拜藝術品,朝拜自己擁有的財富,那麼就讓天主的歸天主吧!
幸好主日上午聖母百花大殿不開放參觀,參與彌撒的信眾得從側門進堂,在今世時空活出感恩祭典的永恆向度。
經過打聽,終於找到米開朗基羅的聖母慟子石雕。
據說,米開朗基羅原本打算把這件大理石雕,放在羅馬聖母大殿作為自己的墓碑。沒想到大理石有瑕疵,鑿至耶穌面容,一刀劈下,石頭崩裂,望著不成形的耶穌面容,他心也碎了,打算銷毀敗筆,僕人求他刀下留情,才挽救了大師未完成的作品。
我們三代師徒與米開朗基羅相對,忘掉大師被囚禁於此的侷促空間,傾心默觀,一如面對十架上聖容;且讓祂親自告訴我們這座石雕的故事。
一五五七年,米開朗基羅七十五歲,沒有訂單,他給自己出題,構思自己的終極歸宿。
相較於梵蒂岡伯多祿大殿和布魯日(Brugge),米氏早期另兩件聖母慟子石雕的高雅優美,這件未完成的晚年作品,更像他的遺囑,心靈花園的寫真。耶穌被尼科德摩自身後由腋下連抱帶扶撐起,耶穌右手邊瑪麗德蓮托著耶穌右腿,耶穌頭向左傾倒,與聖母面頰相偎。
根據說明書,菱形構圖最高點,戴著僧侶風帽的應該是尼科德摩。在閱讀解說之前,我直覺認為是米開朗基羅,以自己當模特兒刻成天主聖父,聖週五的天主聖父,在十字架上接納子的遺言:「阿爸,我把靈魂交付祢手中。」當祂在十字架上說:「完成了」後,把自己完全交付。米開朗基羅也藉著藝術創作交付自我。
聖經上記載尼科德摩因為害怕猶太人迫害,只敢半夜摸黑來訪耶穌,這個謎般的真人真天主;因為十字架上流盡鮮血的人子,因為祂被刺穿肋旁湧出的活水泉,尼科德摩得以重生,得以回到父家,米開朗基羅正是在寫自己的信經。
這構圖也讓人想起烏菲茲美術館的「聖家圖」;文藝復興時期,傳統上,圓形畫作往往是為新人的婚禮訂製,也相似中國人的追求圓滿。烏菲茲美術館所藏直徑120cm的聖家圖中,大聖若瑟手舉聖嬰,聖母坐在如茵芳草地上,舉臂仰面從右肩上接住小耶穌,三個人的面容呈現倒立金字塔。這幅聖家圖與西斯汀教堂「創世紀」壁畫,於同時期,人物壯碩豐美,屬純粹文藝復興的人本精神。
再看這座土黃色的大理石雕,少了羊脂玉的潔淨緊緻,多了黃土大地的悲憫:「人啊!你來自塵土,終將歸於塵土」。大師邀請我們從這裏與他一起進入四旬期,瞻仰我們所刺穿的,被剝奪一切尊嚴,不成人形的天主子。
米開朗基羅作為畫家、雕刻家、建築師、詩人,在「以人為丈量世界尺度」的文藝復興時期 ,以不世出的天才,完成讓世人嘆為觀止的創作。
終究不能如願葬在羅馬,在翡冷翠十字架大殿,米開朗基羅與但丁、伽利略為鄰,由瓦沙利設計的墓碑,層層疊疊,卻說不出這個未完成傑作的心聲,追隨基督走向十字架苦路的謙卑。
後記:七月上旬,劉師河北由芝加哥飛至義大利
,在羅馬永城翡冷翠為輔大宗教研究所學生紀子導覽講授宗教藝術史,有幸相隨特為記。(轉載自《見證》月刊)
戴著僧侶風帽的應該是尼科德摩?還是天主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