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86期 逾越的喜樂

一毛錢的幸福生活──給我的印第安朋友,寄上一份遙遠的祝福

子文2009/7/25

 

  離開土巴印第安學校已整整五年了,以往的同事,也多少保持些聯繫。安東尼是其中之一,每隔一年半載總會打個電話來,說說系裏的事,告訴我他自己的今後的計劃。就像彷彿我還在系裏一樣,每當學生放學鳥獸散後,來我實驗室串門聊天。

  安東尼是個那瓦侯印第安人,大約小我三、四歲。像很多那瓦侯人一樣,為了給家裏節省口糧,也給自己找個出路,高中畢業後就去從軍。安東尼進了海軍,似乎還參加過越戰。曾經隨艦艇去過高雄好幾次,對那港口邊攤販的小吃,雖然已經幾十年過去了,卻仍難以忘懷。退役後,讀了大學,做了幾年事。最後在鳳凰城的中學裏教數學。我在土巴教書的第四年,安東尼來學校應徵教職,我那時僱用了他,因而成了我後來的同事。

  那瓦侯人大多身材魁梧,就像岩石上畫的印第安打獵圖一樣,有很典型的倒三角體型。他們基本上過的是戶外遊牧生活,經常需要做許多粗活,因而上身寬實,而下身苗條。相對來說,城裏的人,大半每天坐著太多而勞動太少,造成了上身小、下身大的正三角身材。兩種生活方式造就了兩種體型,形成一種不容忽視的強烈對比。

  安東尼是個很典型的、也相當優秀的那瓦侯人。為人忠厚老實,教書認真負責,做人做事,從容不迫,說話中肯,給人非常實在的感覺。我們同事了很多年,彼此十分信任,也常互相幫忙。當然,幫忙的內容,不盡相同。安東尼有事,會找我出主意,分析一下或是評判一下。我找他大半是加裝電腦組件,搬運重物等,可能是我們各有所長吧!

  原來,他到土巴來任教的最大原因,是想離他老家近一點。他出外幾十年,一直惦記著他父母的墳塚。因為太窮,當年埋葬時,連石頭記號都沒法做。安東尼的老家,在一個叫崖德黑(Yahtahey那瓦侯語:早安)的小村,坐落在新墨西哥州界內,離土巴並不近。土巴在保護區的西緣,而崖德黑在東緣,從土巴去要三小時多,我想至少有一百五十哩左右。他回到印第安保護區工作後,第一件事,就是周末去老家那一帶找他們的墳塚。半年後,他居然在荒原上找到了他們的塚。於是,和他弟弟一起親手給父母埋下小小的石碑,完成了第一個心願,非常高興。

  墓碑的事辦完了以後,安東尼就開始幫他哥哥修屋頂。母親死後,留下一間小小的活動房屋,就在老家荒地上。年久失修,也沒水,只有電,但尚可住人。他有一個哥哥,聽起來,好像酗酒,也不務什麼正業,沒處去,就住在母親留下的破屋裏。整個夏天,安東尼頂著當頭烈日,把那屋頂整個翻修了一次,讓哥哥有個避風雨的地方。屋子沒有暖氣,冬天實在太冷,就弄來一個小電熱器,好讓老哥勉強湊合過冬。

  做一個窮地方的中學老師,薪水相當微薄。繳了房租水電,買了糧食汽油以後,剩下不多。一般而言,學校裏大家穿著都非常儉樸。有一次,安東尼為了要參加一個典禮,只好花了十塊錢買了一條新的黑長褲,是什麼人造纖維的,他很得意地穿來給我看。還自嘲說,保養得好,這條褲子說不定還可以穿去自己的葬禮。即便如此,他還把長時間攢下的幾百塊,拿去給兒子和媳婦還債。這樣遠水去救近火的慈善事業至少有過兩次,他也不以為意。

  這樣一個好人,太太卻早早跑了。詳細原因,我並不清楚,也沒問。學校有個那瓦侯單親媽媽,一個輔導員,就住在他斜對門。她總叫兩個小女兒來敲門,三番五次地送給他自己烤的蛋糕等等,他一律照章全收吃下肚,但是再邀請他去她家裏吃飯過節,他卻抵死不肯。安東尼笑著告訴我,吃掉那些糕餅禮物是順其自然;而不肯再走近一步,那純是為避免麻煩。看來,這方面,他還是蠻有主意的。因此,這些年來,他一直愉快的維持著一人飽全家飽的日子。

  今年五月裏,安東尼打電話來,告訴我他今年滿六十四歲,暑假就要退休了。學校說退休金每月有約兩百元,另外有基本社安幾百元,他想現在每月少拿一點,這樣如果死了,還可留一些給兒子,算受益人,能行麼?另外,他哥哥搬走了,因此他會搬去母親在崖德黑留下的老屋,這樣一來,開銷會省很多,二來也順便照顧一下老屋。他並計劃去修幾門課,好弄個新墨西哥州的教師執照,真不行時,再回去教教書。最後,他說一切安定以後,會再跟我聯絡。

  離開土巴的學校已經很多年了,但那裏的同事還是很難讓人忘記。其實,大家也只是偶而通信,難得見面。但是那真誠的友情,淳樸的來往,簡單的願望,不刻意的施與受,就像那些岩畫一般,歷經千百年,還栩栩如生。

  總有人問,在土巴,我為印弟安人建樹了多少?改變他們了多少?成就了多少?也有人說,去土巴工作完全是沒有必要的,不如去中國拓展業務,幫助同胞開發。我想,人各有志;況且,人各有路。土巴的十年,讓我目睹像安東尼這樣的印弟安人,簡單地過著一毛錢的幸福生活。讓我每次想起他們時,總不由自主地深深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