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雨霧中驅車登合歡山,在海拔三千公尺的山區,路旁或是更遠處的雲海間,高大俊秀的雲杉、鐵杉和冷杉不斷閃現,令人驚豔。
原本在出發之時,我們還為等不到一個好天氣的日子而有些失望,幾乎想要延期了。
想不到,雨霧中的山林,另有一種獨特的風姿。
在習慣的想法裏,我們總會認為,一定要是晴空麗日,才會有清晰的視野。不過這樣的想法,有待斟酌。
在我眼前,有一大片鐵衫林,若是陽光夠強,我應該只有能看見枝葉向陽光處的青翠,而被濃密枝葉所遮住的暗處,就越發顯得深幽難辨,不知道往林中走去,到底還有多深了。
而此刻有霧,卻非常細緻地為我們區分出層次和距離,一層又一層慢慢轉為稍淺稍弱的樹幹和枝葉的輪廓,稍顯參差,卻又是井然有序地在霧中標示出自己站立的位置,那顏色裏有墨綠、鐵灰、茶褐、淺棕以及在整個空間裏無所不在、雨潤煙濃般無邊無際的柔白色霧氣。
我被這畫面震懾住了,就在屏息靜觀之時,我想到了玫玲的畫作。是的,她的作品,應該就是在心靈的高海拔之上,才可能見到如此層次分明的霧中山林吧!
在玫玲的畫作裏,所有的思索方向,都是朝向生命內裏的本質,是一種探求、一種攀登、以及一種無止境的內省,如她自己所言是一種默觀創作。
她在畫裏,一如在生命中,直溯本源,追根究柢,以筆墨述說人生的奧秘。由於信仰的薰陶,她的自省在畫中遂成為那無所不在的身、心、靈的柔白色雨霧,襯托出身、心、靈的返影。一如那些枝幹挺拔的雲杉、鐵杉和冷杉,在霧中所顯現的面貌,是嚴肅卻又親切的迴響。
當然,我們可以說是因為她的認真與努力,才能達到現在的高度。只為生命的成長總是要經過無數的關卡,創作者的跋涉也總是往高海拔之處的攀爬。不過,我覺得玫玲本身的資質潔淨、靜謐,才會在不止息的窮究天人之際,能夠深深領會到天地化育中的訊息。而她對生命與藝術的熱情,也使得她的默觀創作有了一種極為活潑的流動感。
非常高興,也非常榮幸,能在這裏說幾句話。初識玫玲之時,她應該只有十五歲吧,我也剛從比利時回到台灣。在她的初學階段,我曾經以老師的身分稍稍
帶領過她,走了人生一小段路。
但是,經過這麼多年時光之後,我欣然發現,對於她的畫作,除了贊歎與深思之外,已不能再置一詞了。
只為,多年前的那個初學者,那個天真爛漫的年輕人,已經蛻變為與天地對話的藝術家,在她自己一路的跋山涉水中,早已達到了心靈的高海拔之處,擁有了她自己的山林,自己的視野與境界了。
這是多麼愉悅的時刻,我還能以這篇文字,向大家推介這位藝術家,並且向她這次展出,深深祝賀。
2010. 6. 17席慕蓉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