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於二○一○年四月廿二日病逝於美國俄州克里夫蘭市,享年八十八歲。母親的逝世使我長時間走不出悲痛的幽谷。她的音容笑貌常活現在我的眼前,她生前的事跡一幕幕掠過我的腦際。我多麼害怕,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把它們忘記,所以我要尋找母親的足跡,把它們放在我的記憶裏。
我非常慶幸我是一位天主教徒,我的基督信仰是母親留給我的最珍貴的遺產。我出生在中國大陸最不景氣的年代,幼年時,正值文革十年浩劫。在我十五歲之前,我是絕對沒有條件走進教堂的,母親的膝頭就是我和姐姐的第一所要理教室。母親的基督信仰之深使我折服,使我傾倒。
為信仰遭受磨難的母親
一九六六年秋,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如洪水猛獸,鋪天蓋地,席捲全國。所有的教堂被關閉或拆毀,神職人員被關押或流放。我的父母也因基督信仰被打成牛鬼蛇神,下放農村,被迫勞動。臨行前,一家四口,只允許帶兩套行李,其他財物一律被沒收。所派住的生產隊是最窮、最苦的地方。我們借用了一戶人家的小涼房,陰暗潮濕且小得可憐,是真正的蝸居。冬天燒飯,蒸汽灌滿整個屋子,四壁流水,潮濕難熬。母親從來就是一個什麼苦都能吃的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是那麼樂觀而有信心。用她的話說:是基督的信仰在支撐著她。
爸媽是全生產隊貧下中農發洩階級仇恨的對象。在文革的高峰期,幾乎每天晚上召開批鬥大會。開會前,母親就把我和姐姐寄放在鄰居家睡覺,怕我們看見他們被鬥得嚇壞了。鬥爭時,當然是用盡了各種侮辱和踐踏人性尊嚴的野蠻行動,令人不勝負荷。開完會,爸媽再抱我們回家。一放下我們,他倆總是面面相覷,大笑一陣子說:「這就像演戲一樣。」我看不出他們有絲毫的恐懼與不安。母親一再叮嚀爸爸說:「我們是有信仰的人,這點侮辱算什麼?隨他們便吧!」
勞動中最難忍受的是:長時間的重體力勞動摧殘了爸媽的身體。他們每天要幹十二小時重體力的活。母親從凌晨四點鐘就被喚醒去套車,拉土送糞。隊幹派給她的是連年輕人都駕馭不了的生牛犢,使她擔驚受怕不說,還很危險,她的淚水只能往肚裏嚥。別人不能幫助她,因為她是「黑五類」。父親冬季要靠他拉車,往地裏送土,每天三個定額一二○車土,汗水從棉衣外面滲出來。晚上還得在家做室內苦力兩個小時,是硬任務,到晚上十一點才能睡覺。下放的頭一年冬天,生產隊「遠征羊糞」,爸爸人力拉車一天要走上一百二十哩的沙坡路。五天回來後,累得不成樣。在母親痛苦的安慰和鼓勵下,甘心忍受著。在這樣的日子,大人、孩子沒有得過一點病,顯然天主與我們同在。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天主給我們做補贖的機會,很寶貴,因為我們是罪人。」
母親是一位意志堅強,很有膽識,且極富愛心的人。為了無牽掛地應付強迫勞動,星夜將我和姐姐送到五十哩以外的舅舅家。每隔一段時間,常夜行去看我們,因為生產隊不予准假。從媽媽的身上,我明白愛的力量是那麼大,能驅除一切邪惡和恐懼。一九七一年,我們遷居烏拉特后旗的一個生產隊,這個隊有五百多名社員。爸媽有縫紉技術,隊領導要他們為全隊的社員縫製衣服,掙工分。他們每年要縫製一千多件棉被、單衣,幾乎每晚忙到十二點以後才能睡覺,母親睏的時候就睡在衣服堆裏。母親很關心社員的穿衣問題,再難也要讓社員們按時穿上衣服,她的這份愛心,社員們無不報以感激之情。這個生產隊正在陰山腳下,常言道:「燒在前,吃在後。」爸媽經常收工後上山砍柴,要走很高很遠的山路,往往是月夜背著柴回來。我看見母親是那樣的滿足,他說:「現在雖苦,但比較自由多了。」我從未聽到過母親的怨聲,也從未看到她愁眉苦臉過,她的耐心讓我驚嘆;她的這種信仰見證,是我們家庭和諧幸福的來源。
一位婦科醫生的醫德
一九四一年,母親在原綏遠(今內蒙呼和浩特)公教醫院學習三年婦科後畢業,取得行醫資格證。曾在教會多個醫療所服務,直到解放。解放後,又在幾處地方醫院擔任過治療。九一年才基本脫離這一職業。她的醫術以助產收生為主,但也治療一般的疾病。在她五十多年的行醫生涯中,無數的嬰兒從她的雙手接到這個世界上來。她沒拒絕過任何一個來求她的人,不分晝夜和遠近,風雨無阻。婦女分娩,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且有危險,母親在這上面出色地顯示了她的醫術和基督的愛;尤其對一些垂死的嬰兒,她絕對不放過一次機會給這些小生命付洗,這給她帶來無上的滿足和幸福。助產醫術是她的強項,因為她已有五十多年的寶貴經驗。在實行計劃生育後,一家只生一個孩子,由於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許多人家生下女孩,就暗暗地拋棄掉。這種事,只要母親知道,就盡全力勸阻,並代為尋找收養的人家,她救了許多這樣的孩子。最後在東升廟的十幾年中,她的種種善行,感動了當地的羣眾,博得了很高的讚譽,人們都視她為最親近的人來尊敬她。
她行醫助產,不計報酬,尤其對窮人,看了病,還要去看望,送衣物食品,甚至送必須的藥品等。母親也曾擔任過旗二中的校醫,父親則教學。母親的這種醫德和對窮困人的幫助與施捨,使全校師生稱讚不已。他們說:「這些信基督的人就是與眾不同。」我認為母親已播灑了信仰的種子。
一心掛在傳教工作上的母親
東升廟是烏拉特后旗的一個重鎮,現在是旗府所在地。然而當時卻是一個地道的外教村庄,是蒙古佛教的一個重點城鎮。母親經常走街串戶行醫,認識了許多人。發現有不少教友來此安家落戶,經她之手註冊登記的就有二百多名。她著急了,就組織教友來我家過宗教生活,並請附近堂區的神父做彌撒。終因家中容納不了那麼多的人,她便籌集資金,買了一處一畝大的房院,改作教堂。並讓爸爸向政府申請,在此正式成立一處合法的天主教堂。爸爸費了近一年的時間,跑遍各級政府,終於申請成功了,下達了批示的「紅頭文件」。
民房改造成教堂,還有模有樣的,不但主日教友滿堂,就是平日,來堂的教友也絡繹不絕。母親就住在堂院,照管一切事務。她對每一位教友的靈魂和他們的家庭,可以說是關心備至,所以得到教友的愛戴。每天晚上來堂的教友很多,母親就和他們說道理,教經文,學唱聖歌,聊天,教友把教堂當成了自己的家。一發現有冷淡的教友,就直接到家講勸,直到他熱起來為止。神父每月主持兩次彌撒。這裏不再是福傳上的空白點了。
母親得到了回報
由於母親經年如一日地勞碌奔波,行醫助產,助人為樂,尤其在最後階段又一心掛在傳教上,她的付出,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凡人提到母親的名字,莫不予以尊敬和稱讚。我們做兒女的,也感到自豪。聽爸爸說,每當她出外辦事或上街購物,總是很難回到家,因為認識她的人太多了。凡遇見她的人,總要站住向她噓寒問暖,同她聊天,她更是那麼熱心地問起人家的生活近況,往往把要辦的事給耽誤了。雖然我和姐姐都不在她的身邊,爸爸退休後,又被邀請到教會協助工作,常年不在家,家中就母親一人。但幾乎每天都有來看望她的人或託她辦事的人,她一點都不感孤獨。
母親的祈禱生活
讓我最感佩的是母親的祈禱生活,她把日間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祈禱上。從一九九四年到二○○八年,我曾先後三次申請爸媽來美國住過十年。每次離別時,教友們總是含淚送行,她更是依依不捨,日夜與她相伴的主內弟兄姊妹們。她對教友們說:「咱們就在互相祈禱中相遇吧!」說的也是,她常說她能在祈禱中記憶起他們每個人。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常是一個人跪在床邊,或坐在桌旁念經,閱讀聖經、聖書。爸爸說,即使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內,還將全部聖經又讀了一遍。她還特別有興趣閱讀教會的報紙、雜誌上登載的傳教事蹟和見證,並講給人聽。她手中常搜集一些福音單行本和經文小冊子之類的讀物,分送給教友們。她說:「我老了,不能做別的,這些我還能做。」
生命的最後時刻
去年冬天,母親在大陸因病先後住院三次,醫院診斷結果有三種可能,其中一種不排除肺癌晚期。這個結果,像晴天霹靂,使我不能接受,我焦急萬分。不行,我必須馬上把爸媽接來治療。然而母親呼吸太困難,體弱得寸步難行,只能坐輪椅。來美國談何容易?長途旅行,隨時會發生意外。我顧不得那麼多了,我把一切都交在天主手中,我毅然回北京,接爸媽來美。媽媽經過九個小時的汽車顛簸和乘十三小時的飛機後,到達華盛頓,機場停留四個小時,再換乘國內航班,一小時才到達克里夫蘭。好人也會給折騰得夠嗆。母親卻沒有絲毫不適的感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病重期間,她的神志一直很清醒。為了不麻煩我和姐姐,她總是自己去衛生間如廁,不讓別人幫助她。也為了不讓我們為她擔憂,不論什麼時候問她:「媽,今天怎樣?」她總是說:「好,今天很好。」這句話一直說到她最後昏迷狀態,她的毅力讓我折服。
四月十七日早晨,母親突然昏迷,救護車送到西儲大學醫院急救中心,終因嚴重病變,只能用呼吸機延續她的生命。從醫生、護士到衛勤人員對母親這位少數族裔病人是那樣的精心治療,對我們家庭是那樣的關懷備至,讓我們感激之至。四月二十二日晚十時,母親在很平靜的狀態中離開了我們,她走的是那樣安詳而有尊嚴。
我要不斷地回憶,追尋她的足跡,作為她留給我最珍貴的第二遺產。感謝天主,祂賞給我一位了不起的母親,相信她的在天之靈,此時此刻正在看著我,為我祈禱著,永遠鼓勵著我。(寄自俄州克里夫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