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82期 答覆召叫

臨別依依,珍重前行天涯路

萬致華

 

  五月五日,癌症攫取了我心愛的姊姊。姊姊生於一個有六女一子的家庭。她行四,我行五。自幼她和三姊成雙作對,連衣裙都常是同款的。高二那年我考取北二女插班考試,前往就讀。住進了四姊已住了一年的海星女生宿舍,跟在同校、同級並不同班的姊姊的身影之後,稍解初次離家的徬徨和半夜想家的眼淚。姊姊對我說,離家在外不比幼時在家,時有爭端;姊妹在外要相親相愛並能自重,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相隔四十多年,這話言猶在耳。高中、大學我們都是同校、同宿舍,有著共同的記憶。又因都信仰天主教,接受教會的培訓,大學持續四年參加教會夏令營,信仰因而紮根,結交了許多一生共同的朋友。漸漸的,這位在嚴冬晚自習與我並肩而坐,為大專聯考拚書,共同分享浩瀚信仰中涓滴感動的四姊,成了我口中的「姊」。幾個月前,因為她的病我們姊妹們密集相聚的場合中,三姊還開玩笑的說 :「人家心中只有一個姊,我們三個還是乖乖靠邊站吧!」引來鬨然一笑。

  姊皮膚潔白細滑,待人和氣,常面帶笑容。她為人厚道,大方慷慨。高中時,在宿舍深得修女的疼愛。在同學中,人緣非常好。當時大家都熱切等待她的五妹來臨,她們卻意外見到一個脾氣急躁的小辣椒。我初次離家,進退失據。記得第一頓早餐是牛油炸花捲,我聞之欲嘔。見小狗搖著尾巴,流著口水,我就把花捲送給了牠。不久聽見修女問:「是誰亂丟早餐餵狗?」我快快向姊求援,姊姊就跟修女說:「我家養狗,妹妹自已捨不得的吃食,如果狗狗要,妹妹都會與狗分食。」我低頭接受離家後第一個申誡。此後還是闖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禍,姊都為我一一化解。她不但不曾對我說教,我闖的禍愈大,她對我愈溫和。有一次,我冒大不諱頂撞長輩,差點被罰禁閉。這在那除了讀書還是讀書,數月才能有一次換上便服外出放風的歲月裏,是一個很大的災難。終於修女手下留情,我們幾個女孩在逛街時,姊為我買了一套鵝黃上身、裙邊配有貓咪藏身草叢的洋裝。當時我就預見姊一生信任人有自我導正的能力,對家人、朋友和同事從不輕率提供自以為是的高見,或做一些無謂的揣測和分析。溫暖的往事回憶中,那件洋裝也造就了我一生的愛貓情緣。

  有一年,全家老小應三姊夫婦的邀請,去夏威夷海邊共渡聖誕佳節。姊在面海客廳一角架起畫架,畫起山水油畫。每個經過的人都駐足觀看,都說不知姊在學畫。那時她的畫是中小學時美術課學得的基礎畫法。回來後,她兒女已長成,於是就拜在侯北人老師門下習畫,進步快速。因她喜讀羣書,尤喜涉獵宗教、哲學和文學。她的畫揮筆潚灑,極富人文氣息。在我好奇追問下,才知她在中小學經常出賽得獎,令我跺腳嘆息。當年我畫什麼不像什麼,實在畫不出來。總要等高竿同學丟棄了不要的畫作,我才如獲至寶向同學要來交上。卻從不知家裏就坐著一位救苦救難的高人。一幅淡淡的竹蘭蒙她相送,掛在我的書房,晨昏相伴,如今人畫相對,盡是滿紙依依離情。

  去年三月,姊八年前罹患治癒的乳癌轉成四期肝癌。一年多來,她信任史丹佛醫院的醫生,於是在姊夫的照顧下前往求醫,所用的藥物資料可集成厚厚一本。她對化療副作用反應激烈,身體備受摧殘。在百藥失效後,她在三姊苦勸相求下,前往舊金山大學醫學院尋求第二種意見,專科醫生說沒見過水腫如此嚴重的病人。那時她已全身水腫,以致身體僵硬,連翻身都無法自如,呼吸也日益困難。一些平常的動作,都有失常的狀況。這樣事事得靠人的生存,對事事為人著想的姊來說,是心靈極大的痛苦,令人見了萬般心疼與不忍。

  一年來,她非常勇敢。我不曾聽到她一句半語的抱怨,也不曾訴說身體的病痛。有些很嚴峻的副作用,我都是事後得知。她只要我為她不斷的祈禱,我問她要我向天主求什麼?姊說一切在天主的手裏,天主知道什麼為她最好,求天主賜她需要的平安和力量。從她口中,我只聽見天主在大小事上對她的百般疼愛和照顧,感恩的心溢於言表。和姊家住在同棟大樓裏的二姊、三姊,在得知姊得病的初期,和化療副作用日趨嚴峻的後期,取消所有出門的行程,一日多次探望陪伴

,送湯送食,陪她上醫院。因為姊從來沒有任何要求,姊妹家人更要細心體察姊的需要。妹妹由北京回來住兩個月,由公司總部遙理她在亞洲的業務。公餘,包括每天的午休,她全心投入姊的護理。姊夫的疲累可想而知,幸賴妹妹強有力的支柱。姊的大小心願在妹妹的促請詢問下得知,並一一完成。外子用來回三小時的車程頻密載我去探望姊,為了她的些微舒適所必須的採買,縫紉是我的本份,我也是她信賴的財務顧問。終於,姊戴上了氧氣,坐上了輪椅。她的寶貝女兒達雯,夜晚陪睡姊床旁,只要聽到些微聲響,立刻溫暖探問。在服侍姊時,她一定尊重姊的意願,輕聲詢問,細膩照拂。姊捨不得兒女、丈夫為她操勞。在這俯仰

由人的生命末期,得女如此,必然深慰親心。

  姊陷入重度昏迷前,非常受苦。清醒時叫二姊,二姊上前,她要二姊不要為她的後事太忙累。又叫三姊,三姊撫摸姊的雙頰,告訴姊來生再做姊妹。並為兒時曾「欺負」姊而道歉,年少無知,以為是好玩,姊露出了清純的笑靨。我摘取了姊今生最後的喜樂容顏,印在我不捨的心頭。當晚,達維、達雯二甥及妹妹和我徹夜陪伴。達雯每二小時給姊服止痛藥,做記錄,並常為姊潤唇消渴。我一再親吻姊因腫脹而發亮的手,不斷誦唸歸心祈禱和玫瑰經。清晨四時,我摸姊膝蓋以下漸冷。姊妹二人,上樓漱洗更衣,叫醒二姊、三姊一同下樓。

  四姊妹和姊家人,送姊上路,回歸天父慈懷。姊妹們和雯甥為姊淨身換衣。一生未盡的姊妹、母女情緣揉進擦拭和塗抹潤膚霜的溫柔裏。最後為姊換上了亡母當年為賢甥婚禮訂做的禮服,戴上輕軟的便帽,繫上她一定在戴帽時配色的輕紗。姊面色柔和溫暖,好似要以如此舒適的容顏告訴姊妹家人:一切的磨難已成過往雲煙,她已進入了新天美地,她一生渴想的天主懷裏。達雯向姊行三跪九叩大禮。教養大恩無從再報,心成碎片,今生就此別過。

  一年多來,姊姊病中,我們姊妹深深體會人間的柔情和溫暖,連陌生人都適時對我們伸出友愛的手,更何況朋友和教友?今後,我將常憶及這段刻骨銘心的生命旅程,把得到過的涓滴體貼,回報給天主、朋友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姊聖名德蘭,師法聖女德蘭全心信靠天主,不求主免除人生痛苦挑戰,只求主賜予平安和力量。在平凡中事事超脫喜樂,對朋友細心周到,慷慨大方,走她的神修小路。如今親身目睹陪伴,方知其意境之高遠,令我常痛哭長夜,玫瑰經唸了一串又一串。如今,在無人處,我仍忍不住輕聲呼姊。臨別固然依依,但知姊已在天鄉路上。懷抱著姊妹一世深情,我的淚已從她病中的哀哭轉成深深感恩的喜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