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在教友生活周刊上,看到一篇由台大歷史系 古偉瀛 教授的大作:「從喜好到認識的一段因綠──回憶與 張秀亞 女士認識的經過」,觸發了我的靈感,何不也用回憶的方式,來談談我如何認識張秀亞女士,與她的子女,以及從他們身上所看到一些值得記載的事情。
一、先從小白鴿文章說起
在我所認識的多年好友中,即使交往已達三、四十年之久,對於他們的母親,可說一直都只僅止於見面時打個招呼、點個頭而已;但好友中則僅有于金山的母親── 張秀亞 女士,不是如此!
其實,認識金山兄之前,在我十四歲就讀台中一中初二的國文課本中, 張秀亞 女士的一篇文章:「小白鴿」,就讓當時我的心中有個好奇的願望,想見見這位在課本中介紹為「會寫詩、散文、又會寫小說及翻譯」,幾乎樣樣皆能的女作家!
在當時的初、高中國文課本中,文言文與白話文穿插其中,但至今除了朱自清的「背影」與張秀亞的「小白鴿」外,對其餘的白話文都已沒有印象了。
至今,雖已經過四十餘年,「小白鴿」文章中對小白鴿眼睛與動作的描寫,仍讓我不能忘懷!一閉上眼,彷彿小白鴿就真的出現在眼前,因為 張秀亞 女士的文筆,真是太傳神及真實了!
為了印證我的說法,特別節錄一段 張秀亞 女士如何描寫小白鴿的眼睛及動作:『 ……牠圓圓的小頭一抬、一抬,像多變化的音符。牠的頭驟然一轉,真是詩歌樂章的旋律,真美麗。突然一下,把那圓亮圓亮的眼睛正對著我。使我在憂慮之中,不禁發出了微笑。牠也許還覺得一眼看不足,頭又像是一面小旗微似的一斜,恰好那隻圓亮圓亮,如同一枚黑紐釦似的眼睛,又注視了我一下。牠還覺得不滿足,索性把小嘴正對著我,雙眼一齊注視,把我的憂愁、我的思想、我的微笑,都攝到那井水般清亮的眸子裡:「咕,咕。」驀的牠意識到女主人隔牆在呼喚牠,白翅一展,飛過牆頭:「咕,咕。」也許牠又在懷念著我,幻想一般,又撲向我充滿陽光的窗前,糊花紙的壁上,以及早餐桌上。牠和我更熟了,由餐桌又跳上我的肩頭,微斜著頭,像一把溫熱的小熨斗,緊緊的熨貼著我的面頰。』
多有意境、脫俗、生動的描述出 張 女士和可愛小白鴿之間的友情!這種動人、感人的抒情散文,正完全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地;也難怪我會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也難怪在當時給了一位才十四歲的初二學生所造成的強大震撼了!
其實,在 張秀亞 女士的文集中,不斷的出現篇篇動人的文章;為什麼可以一再的感動讀者?這個答案應該可以用她自己在「湖上」這本文集中的一篇文章:「如何寫散文」,以最後的結語來加以揭曉:『在寫散文之前,一定要清楚的知道,在文中表現的是什麼,然後再執筆。以思想為主體,情感為核心,想像為羽翼,靈感敷色彩,自然能成功一篇音調鏗鏘,叱合雅麗的美妙文章了』。
二、亦兄亦友的金山兄
信仰是我這一生的轉捩點,十五歲那年經由金山兄的穿針引線,向聖母聖心會的韓德力神父聽道理並受洗;因此,可以說金山兄是我和天主之間的媒人。
初中時的台中一中,全校學生來自各校的小學學生,因此學生們各自物以類聚,結交各自的朋友,由初識到慢慢彼此熟識;一開始認識于金山,只知道他是一位天主教徒,後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金山兄邀請當時幾個經常玩在一起的同學,參加由韓德力神父所帶領的天主教中學同學會露營活動,自此我就與天主教緊密地連結在一起;而當時的這批夥伴們也成為一生的好友,到目前都還常常聯誼與聚會。
從起初,金山兄帶領我們這一批人接觸信仰時,他就很用心帶我們參加中學同學會的各種活動,諸如每個週日的定期開會、郊遊、露營、聖誕節報佳音、退省、 ……;記得在還未受洗前,他就帶領大夥參與天主教所有的重大瞻禮彌撒,尤其耶穌復活瞻禮是從週四、週五到週六,連續三天每天都有重要的禮儀;而也就是在那一次的參加復活瞻禮彌撒後,第一次認識了 張秀亞 女士。
第一次的見面,當然只是點點頭、打個招呼:「伯母!您好」而已;當時外表和藹可親,微笑迎人的于伯母,是我的第一印象!當時還沒有跟「小白鴿」的作者連成同一個人,後來當有其他人告訴我:「于金山的母親,就是「小白鴿」的作者──張秀亞」時,那時心中的欣喜與興奮自然不可言喻!如此的機遇,真是感覺非常奇妙!
在台中一中的四年(初三一年與高中三年)中,在學校與金山兄幾乎天天見面,週日就一起在中學聯誼會參加活動;有時金山兄也會請我們到他家中聚會;每次 張秀亞 女士總是親切地招呼我們這 年輕人,讓我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這一批人會喜歡經常去他們家聚會的主要原因!
高中畢業後,我和金山兄都考進了台大。那一年暑假,他們的家也從台中搬到了台北市。
三、那一段與于家相處日子的回憶
考上台大要到台北報到時,那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到陌生的台北市,開始另一段人生旅途;由於申請的台大宿舍尚未有消息,而我又想先到台北熟悉環境,慷慨熱情的金山兄(應該說是慷慨熱情的 張秀亞 女士)就邀請我在他家住了整整一個月;那時他們搬到台北也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家中都還未安頓妥當,就這樣慷慨熱情的讓我住了下來,現在回想起來,真要再說聲:「感謝之至」了。
那是個座落在現在和平東路基督教靈糧堂旁的一棟平房,房屋不大但屋子前面有一個好大的庭院;這一個月近距離的相處生活,使我有較多機會看到 張秀亞 女士家居生活的多面化,值得在文章中記載:
1 張秀亞 女士是一個十分虔誠的天主教徒,每天在家中她總是有看聖經及祈禱的時間;我認為她的文章中,讀者總能體會到她對大自然的熱愛,後來才理解那是她懂得欣賞造物主所創造的一切美好事物;她體驗周遭美好的事物後,總是會發自內心的關懷及感恩;她文章中的內容,永遠寫她所深刻了解與深知的,永遠寫她感興趣、深刻感受及所動心的東西;她的文章有她內心真正的感觸,是她情感凝結結晶後的產品,難怪給人有達意抒情、清通曼妙之感;讀者往往能從她文章中的字裡行間,體會到人格方面的修養與芬芳;我相信以 張秀亞 女士多年來與天主交往的經驗,在她的眼中,絕對可以「從一粒砂中看到整個世界,從一朵花中看到天堂」!
2 金山與德蘭是她生命當中的兩個重心,她對這兩個子女的教養,除身教及言教外,平日在家總能體會出她對金山與德蘭的慈愛與關懷;她十分關注子女每天應有均衡的營養,因此在飯桌上常常會針對當天的菜色,告訴幫忙做菜的幫佣,如何組合菜的材料,才會達到均衡營養與可口;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她對幫佣的提示:所有的青菜(無論綠的或白的青菜)不能清炒,一定要放些肉絲一齊炒,才會好吃、營養又均衡。
她對子女的關心,我們這羣大學好友最能體 會!每當大專同學會或聖母會開會,只要時間超過晚上十點,就一定會接到于伯母的電話,因此到後來為免得伯母擔心,大夥就自動要金山兄早些回家,這也成了大家之間的一個默契。
3 于斌樞機是金山與德蘭的大伯,與他(她)們經常有來往;在那一個月中,曾有兩次于樞機來接他們去參加教會活動,我有幸也搭上于樞機的座車一齊前往,記得第一次見面時,金山兄為我介紹,于樞機伸出了他的大手跟我相握,我除了立即親吻他的權戒外,感受最深的是于樞機的手是那麼溫暖與厚實,像是有一股熱力立刻傳到全身,久久不散;這種從握手體會的感覺,是後來跟其他人握手時,再也沒有遇到過的!
4 于樞機對金山兄的期望,外人當然不可得知;但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金山兄突然對我說:「樞機曾親自寫信賀我考上了台大,但在台大經濟系的經濟系三個字下面,劃了一個粗黑筆,並打了一個大問號?」可見于樞機對他這個姪子是有所期待與盼望的,樞機原期望金山兄能選擇朝哲學或人文科學等方面去發展;後來金山兄還是念完了四年經濟系,並未轉系,也由此可見于樞機對子姪輩的尊重與關懷。
5 有一次,德蘭也曾提到于樞機與金山之間的趣事;那是在金山高三時,準備填寫志願報考大專聯招,當時于樞機是輔仁大學校長,那時輔大剛成立,極希望能招到成績優良的學生,因此輔大訂有獎勵辦法:全校第一名入校者,可享有四年免學費的獎學金;以當時金山兄在台中一中的成績,應該可以穩以第一名考上輔大,故于樞機極力鼓吹他填寫輔大志願。
可是,偏偏金山兄沒有填輔大,而考上了台大經濟系;放榜那天,于樞機先從輔大榜單找尋于金山的名字,結果當然是沒找到;樞機以為他沒考上而有些失望,後來在旁人的提醒下,從前面榜單台大開始尋找,結果立即就在台大經濟系中找到;當時樞機不但沒有喜悅,反而更形失望,久久不發一語;但樞機就是樞機!很快的,一下子像突然想通似的冒出了一句話:「這小子!有志氣!不聽我的!他有他自己的看法!」
隔天,樞機就親自寫了賀卡,但仍有些失望似的在「台大經濟系」下面劃了一個粗黑筆,並打了一個大問號。
這就是「台大經濟系、劃黑筆、打問號」的來龍去脈!
6 張秀亞 女士的人緣關係極佳,「文人相輕」在他們家是見不到的;因為在那一段時間,許多當時文壇界著名的男女作家,經常前來于家拜訪與寒暄;因此,我也有幸在他們家,見到這些平日早就因小說或文集而慕名已久的知名作家的廬山真面目。
四、藹藹長者大家風範
從事教育工作是我這一生的興趣,我有幸在大學任教,已超過三十年;在這三十年中,與 張秀亞 女士較少有見面的機會,只是不時從報章雜誌看到 張 女士的文章,或有時金山兄從美返台,帶來一些他母親的消息;記得我曾在天主教教友生活周刊寫過幾篇有關教會及信仰的文章,沒想到于伯母看到後還要金山兄回台時,告訴我寫得不錯,要我多寫一些;沒想到這麼有名的大作家對一個非學文的晚輩,不吝鼓勵與讚美,讓我這個後生小輩,感到受寵若驚,也使我更加欽佩與尊崇 張秀亞 女士。
我絕對 相信張 女士在這一生中,曾經勵勉不知多少的年輕後輩,目前在文藝界的許多大小知名作家,我相信其中有些作家當時曾受到 張秀亞 女士的鼓勵,後來才會更上一層樓; 張秀亞 女士的這種發自內心、對晚輩的關懷與提拔,正是「藹藹長者,大家風範」的最佳詮釋!
五、「文如其人」的 張秀亞 女士
張女士一生寫過的文章無數,若以文字計,就如同天上星星,數也數不完;幾乎各種體裁皆有:散文、詩、小說、翻譯、雜文、小品、方塊、……等,其中最受讀者喜愛的,當屬「散文」了。
張女士曾在她的一篇文章中說:「我們平常有一句話說:『文如其人,』」更說:『讀其文想見其人。』」西洋也正好有一句話,包含了這兩句話的義蘊,那句話即是:「風格即人格」 Le Style est L'homme meme 。而各種文體中,最能詮釋這句話,且字裡行間,見出作者心性、品格、趣味的,莫過於散文了;因為、散文是一種很自如隨便的文體。 ……它如一泓清泉,反映出作者的笑貌,如琤琤的流水,更傳出了作者的心聲。……」
由上述說明,即可理解為什麼當時一個才十四歲初中學生的我,在讀了「小白鴿」這篇散文後,會好奇的想見見作者了。
張女士曾為所有想寫散文的讀者們,不厭其煩地多次在不同的文集中,以文章的方式:「寫作、寫作」、「寫作談片」、「談散文」、「散文概論」、「我的寫作經驗」、「關於如何寫散文」告訴大家如何寫散文;她也曾在文章中對中外散文名家評介,幫助讀者在選讀作品時,藉以略知門徑。
如果,對於 張秀亞 女士寫過的散文,可以用一些形容詞來描述,我認為最好的「形容詞」,應該出自她曾用來評介其他散文作家的話語,以及她對散文文體與內容的看法。
張女士的散文之所以能引起讀者共鳴,是她先放進自己的真情實感,並藉文字將大家帶到文中的境界,正如她曾引述過喀萊爾( T. Carlyle )的話,亦可用來形容她自己:「簡單、誠實、自然,巖隙裡散佈著花光燦爛的綠原。」
當然, 張女士散文中可以帶出來的,應該可以更豐富與多采多姿;因此,我就以「其人之話,還譽其人」(採用張女士曾在文章中曾採用過的四字成語,擇其中可用來描述張女士的文章者),來說明張女士的散文,所能引起的共鳴與意境:
文筆秀逸 下筆如神 文思暢通 字字珠璣
文章清奇 理路清晰 脈胳分明 真情流露
麗句清詞 宛轉如意 清晰生動 從容盡致
風格簡淨 情感真摯 含而不露 凝而不流
餘韻繚繞 意在言外 高山流水 心會神通
綺麗宛轉 宛轉欲流 徘徊流連 吐屬芬芳
神采飄然 氣韻高妙 柔婉情調 美妙韻致
淵雅有致 清雅澹遠 韻致天然 直契心源
張女士的文章之所以為大家喜愛,而推崇再三,我又可以套用她曾評介女作家蘇雪林教授的話語,同樣來推崇她:「張女士的散文,已臻妙境;使人如飲醇酒,如品佳茗,可說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這樣的境界,怎能不受讀者喜愛!也難怪她的文章值得一讀再讀了。
如果,有人問張秀亞女士:「您為什麼要寫文章?」這個答案我還是可以在她的文章(《書房一角》文集〈寫作、寫作〉。)中找到,她說她曾在大學一年級時,在北京東郊民巷遇到一位十來歲的法國小女孩,為她唱了一支十分動聽的短歌;之後,就再也沒有遇到那個小女孩;但張女士永遠忘不了當時的情境,她覺得那支短歌比一部巨著還要動人,因為小女孩當時是用心的唱歌,而張女士也用心的聽了,因此多少年後張女士每逢寂寞的時候,她的心中就發出了那支歌的回聲。
因此,在文章中她是這樣寫的:
『我偶爾想到,寫一篇文章,宛如唱一支歌。
……(中間段之文字即為前段中的文字描述情節) ……
生命的途旅中,我願自己也以自己全部的心力唱出一支歌,能對憂苦的人有慰心的力量,對沮喪的人有鼓舞的力量,唱一支歌也就夠了。
那個派遣我們來到這世間的造物主,原只問我們唱得好不好,並不問我們唱得多不多。』
綜觀張秀亞女士的一生,她不只唱出一支歌,她唱出了無數好聽動人的歌!
因為,每一首歌,她都用心地唱了!而聽者,也都用心地聽了!
目 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