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竹市郊周奶奶、彭家祖父母墓地掃墓回來，老家原有如古字的帶栓木門換成鐵門，經歷二十多年滄桑，鏽蝕斑駁，掩不住眼前窘態；曾經花繁葉茂的庭院已成荒徑，對面李家大宅院，白牆縷空紅磚襯著蒼綠龍眼樹，和吾家牆頭粉白梨花樹相映的雅致，早已是遙遠的過去式；就地改建灰沈厚重的大廈、用鋼窗鐵架框住侷促的天倫圖，幽靜的後圳巷為此改名，只有無所不在的廣告單塞暴小信箱。
幾天前，伯父和伯母在台北設宴，聚合三十年不見、被紐奧良水災沖返故鄉的四姑長女、來自紐約的大姑女兒，羣聚在大伯身邊，我們又回到童年。阿伯一直忠實扮演長子角色，我趁機謝謝他：他的寬容，他承先啟後的涵養 ……難得聚首，不禁興奮話舊。
回憶當年翻上屋頂，鑽入架子眠床下及大夥玩踢罐子的往事，十個堂兄弟姐妹，加上近在一箭之遙的表哥表弟，夏日嘻笑時光總是太短暫，一聽到藏身屋頂瞭望台上的哨兵大喊：「阿公回來了！」大家就像見了貓的鼠輩，一溜煙消失，重新安坐書桌前，裝出用功相，滿臉汗水還淌著呢！而今雖然天各一方，對童年家的恆久眷戀依舊……
師院同學重逢是另一番驚喜。相識少年十五、二十時，全台唯一的美術科聚集來自全省各地有心習藝少年，客雅溪畔的竹師校園留駐我們輕狂的慘綠少年期，冥頑如我對師範教育毫不留戀，唯獨珍惜五年住校生活結的手足情。女生宿舍秉燭訴心，五峰觀霧，清泉張學良故居，活色生香的雷諾爾出浴圖 ……，歷歷如昨。在這裏我遇見信仰啟蒙河北師、雍容華貴的席老師、沈潛深厚的彝九師，帶我們竹師天主教大專同學會的呂德良神父，也是英文老師，和他的最佳拍擋馮阿姨，鍋鏟取代了畫筆，今日已是半百婦人，她對生活的承擔，在美術教育崗位的見證，是回答創作渴望的直接答覆。江山可改，本性不移，藝術繆司是我們的共業，時空距離不能淡化當初連結我們，而是滋養我們對美的執著，因為我們曾攜手走過徬徨少年時，我們曾在畫架前為彼此留下青春容顏。
和中華基督神修小會主內手足的聚會，圍繞著震旦中心小聖堂，我們的輔導司鐸雷公不復英姿俊美的高盧後裔，不再是小鬼頭聞風喪膽的降妖老道，他只是日復一日忠實地在人子內執行司祭職，成聖體時他祈禱：「這是我的身體，將為你們而犧牲；這是我新而永久的盟約之血，將為你們傾流。」天主羔羊靈魂最深處的呼求，他以一生答覆，見過諾曼地早春蘋果園天光雲影，印象派畫家渴望透過畫筆網住的真實夢境，總覺得欠他一整個中國農村的安寧祥和。他把康德帶到北大，在上海由龔品梅主教手中晉鐸，天主卻選擇繁華十丈紅塵裏台北杭州南路一方斗室，還他公道。四十歲開始鑽研甲骨文，如今卓然成家，中華民族最古老的文字，已化成他血中血、肉中肉，成為他結合於天主羔羊向父獻上的祭品。只有芥子這麼大，那是我的信德。他老化了人子在世上的歲月，藉著基督，偕同基督，在基督內，他卻成了天主對華夏記憶鮮活的一頁！
一家人旋風般環島，身心靈充滿親情友情的滋潤，是天上人間一家，永不離散筵席的預象！
飛機降落高樂機場，打開日課經本，今天引用的竟是故巴黎呂斯蒂傑樞機主教的話，彷彿回應這次返鄉之旅所帶隨身書，他的訪談錄：《天主的選擇》。（註一）
高鐵把我們載回比京，正處於六親不認階段，小保祿的代父放下趕工中的博士論文，到車站接我們，妮柯還細心準備了午餐，席間他倆一致表示：「布魯塞爾少了你們這一家人，乏味多了！」妮柯則說起復活夜，到我們本堂參與彌撒聖祭，本堂司鐸照例於派遣禮後邀請在場各國教友到祭台前用各人母語問候，今年沒教友為華人發聲，大家悵然若有所失……
等會與神師還有約，是他十八年來領我神操默想、讀經，引領我走向默觀創作，耐心聽我結結巴巴訴說天主的化工……
回首來時路，我成為今天的我，是多少相遇與分享結的果？耶穌對撒瑪黎雅婦人說的話響自心底，「若是妳知道天主的恩賜」，我重新翻開《陸天士比德傳》，前民國總理陸徵祥在比籍夫人培德過世後，入了位於比國布魯日的本篤隱修院，取名天士比德，放棄先前攜眷回國，築廬先人墓旁終老北京之願，而以
「慕先人者慕主，事先人者事主。」（註二）
「耶穌引我們從人的孝道而入祂的孝道，使我們以祂的孝道作我們的孝道，因而把我們受造之人與在天大父相連。」（註三）
我得起身迎接祂來家，我得活出瑪爾大與瑪利亞（路十38～42），因為她們得一起接待主。愛的故事只能用現在式寫，今年的清明節領我們進入聖週，而墓穴已空，回頭浪子得學會長子、如大聖若瑟在父身邊、過家常日子的幸福（路十五11～32）。故人往事、舊時庭園是今天我們獻上的餅酒，因為在祂內，每天都是今天。29/04/O9 S. Catherine de Sienne
註一：Le Choix de Dieu Jean-Marie LUSTIGER, Fallois, Paris, 1987
註二：陸徵祥傳162頁，羅光，香港真理學會出版，一九四九年九月初版
註三：同上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