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博物館演出德西嘉（Vittorio de Sica 1908-1974）的《旅途》，兩位大牌影星蘇菲雅羅蘭和李察波頓領銜主演，說的是上世紀末，義大利西西里貴族豪門恩怨。我只看過德西嘉的《單車失竊記》，留下的光影依舊經典，當第一個外景畫面映出，淡薄金光迷濛，教堂以簡筆勾勒，把寫意如海市蜃樓，廣場上人來人往，如夢似幻；場景轉入內景：華麗宏偉的廳殿，以大筆快刀油畫揮灑，果然大氣！暗中竊喜，旅途可期……。場景切換，華宅內幾組人馬正恭聽代書羣宣佈富紳遺囑，廳內繼承人及家屬坐等命運判決，廳外眾僕役倚門窺探竊聽……當扮演長子的波頓金口一開，完了！時空頓時錯亂；且想像港仔梁朝偉在《色戒》裏演上海特務，不論他的眼睛如何放電，就是沒有他在王家衛《春光乍現》裏的說服力；隨著劇情一路鋪展，耐性等著轉寰時刻來臨，畢竟是大導演封筆之作……當義大利小姐羅蘭和英國人波頓開始用美語談情說愛，幻影驚破，天地變色！不可思議的是，一位莎劇演員願意擔綱，演出一部看不到人性對話深度的影片。《單車失竊記》裏悲天憫人的德西嘉已無影無踪。既然不忍卒睹，只有起身走人一途！
似曾相識，另一個被鄉音背叛的場景。天光未現，雞鳴之前，伯多祿經過一夜折騰，心力交悴，怯步靠近火旁取暖，女僕聽聲辨人：「你也是加里肋亞人！」他矢口否認……但是鄉音難改，本性不移。剎時，雞啼聲劃破長夜……
紀念百年梅熙雍（註）（Olivier Messiaen 1908-1992）演奏會，在全世界盛大舉行。我搭上比京末班車，趕上兩場音樂會。一場比京愛樂交響樂團演奏《從峽谷至星辰》；這是第一次約會，憧憬滿懷。演出前，曲目介紹，請來當晚鋼琴獨奏，已令人納悶，介紹人亦非音樂學家，這又不是綜藝節目！梅熙雍近三十年間在巴黎聖三堂任管風琴師，即興作曲伴奏彌撒，許多教友知音為此進堂，也有老太太質問他：「為什麼不彈些輕鬆的曲目？」他回答：「聖詠是詩篇作者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如泣如訴，或歌或舞，都以上達天聽是禱。我懂了，為甚麼這是一場「聽不見」的音樂會，中文之傳神微妙在此：「能聽才能見」。梅熙雍自述十歲時他要求的聖誕禮物，是一本德布西的樂譜，在家鄉公園石凳上，他虔敬地打開包裝紙，四下寂靜，只有阿爾卑斯山戴著千年雪帽俯身陪他，他讀著譜子，目光過處，樂聲湧自心底 ……他發現自己擁有「讀譜聆樂」的天份，作曲聖召由此誕生。
他的音樂是顏色與光影交織成聲律音韻，譜成時空內向聖三的對話。
色與光也是書寫人子顯聖容的彩筆：「耶穌帶著伯多祿、雅各伯和若望上了高山，在他們面前變了容貌。他的衣服發光，如此光潔，世上沒有一個漂布的能漂得那樣白。」（谷九2～3）若非有及時雲帶來防護傘，他們都要得雪盲。《說文解字》釋「顏色」，說的便是「面色容顏」，陰影遮掩，容顏看不見了，雲中傳來聲音：「聽，以色列！」
女媧以五彩石補天！梅熙雍載我們從美國猶他峽谷直奔浩瀚星空，乘的是澳洲琴鳥如虹彩之羽翼；振翅高翔之際，又將整個大峽谷岩礦斑斕的色彩凝聚，提煉成凌空的翩舞翻飛；鋼琴獨奏的任務要能挾泰山以超北海，演奏家需要何等內斂功力，才能舉重若輕，完成使命中國畫家描繪觀音像之前先要齋戒，淨身沐手；梅熙雍自己又是怎麼練就飛簷走壁的輕功？當他的元配夫人小提琴家，在一次腦部手術失敗後，從一九三七住進精神病院，到一九五九過世，二十多年間，他前往探望受苦愛妻的這段人間苦路，其中該隱藏著他練就憑虛御空的功夫，那綁腿沙袋縛腳鐵鐐的奧秘！
第一次失敗的約會在第二次得到彌補，來自德國黑森林邦交響樂團，演出作品是祖賓梅塔為紐約愛樂交響樂團成立一百五十週年，邀請梅熙雍寫的〈天界的光輝〉（L'Eclaire sur l'Au-del），一九九二年紐約首演。且看樂章：一、基督光榮顯現；二、射手座；三、琴鳥與新耶路撒冷；四、烙印選民；五、存留愛內；六、七位吹號天使；七、上主要親自拭去他們的淚水；八、星空光燦；九、生命樹上眾鳥和鳴；十、不可見之路；十一、基督──天堂之光。
坐在藝術宮第一排正中，與樂團毫無阻隔地面對面，鄰座先生說我們幾乎可以直接向指揮耳提面命；也許可與他一齊乘著若望默示錄的太空梭上天下地，出死入生吧！第五樂章：存留在愛內和第十樂章：不可見之路，唯有小提琴眾旋一心，極輕極細，幾乎無法以人間語言描述，那是父與子在聖神內，在聖週六幽光微明中，不可言喻的嘆息！
「信德是所希望之事的擔保，是未見之事的確證。因為信德，我們知道普世是藉天主的話形成的，看得見的是由看不見的化成的。」（希11，1～3）保祿宗徒在《希伯來書》裏所說，是他失明復得明的見證。
復活日破曉時分，當門徒們聽了瑪德蓮淚痕猶濕，訴說墓已成空的事實，一起跑向墓穴……若望捷足先登，探身空墳，鷹目一瞥就懂了，百聞不如一見，但是在一目了然之前，直到與人子面對面察顏觀色那一天，得有多少百聞功夫啊！
寫於25/02/09
註：Messiaen法國作曲家，一般譯為梅湘或梅西安，我認為音譯或意譯梅熙雍都更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