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70期 重溫小會精神

菩提本無樹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大家所熟悉的佛教禪宗六祖慧能的名偈,此偈與禪宗另一大師神秀的偈相對照:「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重視的是頓悟的功夫,神秀講的卻是漸悟的鍛煉。誰是誰非,不是本文所要探究的。其實就如同我們每人的相貌性情各異,上主引領我們的方法也都不同。進天國的路固然窄狹,條條的道路卻都通向羅馬,這也是後知後覺的我過了很多年才了解的。

  我藉著這篇文章要跟大家分享的是上主這幾年引領的恩惠:祂如何陪伴我走過死亡的幽谷;如何地幫助我躍越過生命的鴻溝;如何帶領我、教我把目光專注在祂身上。要講這故事,我又得回到慧能的偈來。這個偈,在年輕的時候當然讀過、想過,有時也以為瞭解了,其實都沒有真正地領悟過。領悟這樣的道理,不是靠頭腦,也不能只靠心胸,而是要靠我們全部的性命。換另一個說法,能夠領悟這樣的道理,其實是要靠上主的帶領,是祂的恩寵。

播種

  「當你還在無花果樹下時,我就看見了你。」(若一: 48 )

  以前我常想:我們的一生是一個旅程,一個不斷追尋、探索的旅程。聖經裡說上主按照祂的肖像造了我們。離開了上主,我們像脫了線的風箏,無依無靠。聖奧斯定說只有當我們找回到上主身旁,我們的心靈才得以安息。最近我的想法有了些改變,固然我們必須要心甘情願地踏出第一步,但是一旦上了路,仁慈的天父就時時刻刻地陪伴在我們左右,只要我們願意,祂就引領著我們。所以我們在追尋的旅程上並非孤零零的一個人,形單影隻地摸索探尋。

  我的旅程從「滿全自己的需要」開始,如今回想,我的尋找在孩童時期就開始了。我有個極其慈祥無私的母親,和相親相愛的哥哥、弟弟和妹妹。可是由於父親在和母親結婚之後,又有了兩個「阿姨」,儘管家母刻意地愛護我們,小小的心靈難免還是早早就蒙上了一層陰影。也因此,從小對正常幸福的家庭就有了很多憧憬,慈父的形象也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

  家母虔心禮佛,她的一位好朋友卻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小的時候,曾經跟著她上過幾次長老教會的禮拜堂。可是真正懂得天主是愛的事,卻要等到念初中,住到天主教會辦的學生宿舍的時候。也剛巧管宿舍的瑪利諾會神父那一年回美國度假,由聖母聖心會的韓德力神父代理,以後的幾年就在韓神父的帶領下,對上主的認識漸多、對上主的渴慕日增,到了高二那一年的復活節終於領了聖洗。至此,在上主的新生命總算開始札根發芽。

育苗

  「你們應當是成全的,如同你們的天父是成全的一樣。」(瑪五: 48 )

  後來到臺北上大學,參加了今天基督生活團的前身 - 聖母會,又因為這個緣故,認識了王姐和神修小會的理想,至此,即走上了追求上主的不歸路。

  那個時候的聖母會,雖不似今天的生活團,把團規及聖依納爵的神操做為團員們的正式訓練的資料,但是在聖母會服務中心的四年裡,在鄭聖沖神父的帶領下,我們也都重視靈修生活:每日做默想,每年做避靜,每個月見神師。鄭神父很細心嚴肅,那個時候,我們很多人都把每個月見神父當做苦事。我自己的個性和神父類似,倒是覺得和神父投緣,從不以為苦。後來來了美國,有機會做神操,才發現神父早已把神操的精神和方法教給我們了。

  參加神修小會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我不是一個輕易做承諾、參加團體的人。可是我卻把小會看是我的「聖召」,小會的理想是我一生努力的目標,小會的會員都是我的同志夥伴,不管個性上相投與否,我都要努力接納。

  當時正是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結束不久,教會裡生氣蓬勃,欣欣向榮,充滿了希望,也願意以包容的心來看世界。小會的創會會員看出我們的教會兩千年來在西方的社會裡發展,免不了披上了一層西方文明的外衣。要在華人的世界裡傳佈福音,就要脫掉這件洋外氅,讓耶穌的信息以華人所能領略的方式,呈現在東方的世界裡。「用東方人的方式來認識天主、來接近天主。」一 懷著崇 高理想的小會會員,步出校園,開始用他們的生活和生命,準備去體會人生、實踐這個理想。

修枝

  「倘若你的手使你跌倒,砍掉它。」(谷九: 43 )

  來到美國念書不久,即結了婚。愛妻和我兩人都是教友,都是小會會員。兩人在出國之前,都曾經考慮過獨身的聖召,後來卻又不約而同地達到同一個結論,想在婚姻聖召的路上,全心追求上主的旨意。那個時候,在楊莉莉的帶領下,成立了小會的北美分會,讓分散在北美洲的小會朋友們有了個家。念完書後,在芝加哥教了兩年書。那時金純也正好在芝加哥念書,在她熱心的鼓吹之下,芝加哥的教友團契就成立了起來。我們那時在芝加哥的小公寓常有過往的神長及教會朋友來訪,真是我們的一大福份。

  後來因著工作的關係,我們搬到了克利夫蘭,搬來的那年,正好朱恩榮神父來訪,在他的鼓勵下,我們成立了教友協會,比我們早來克城的教友們,有些原先都是基督教查經班的熱心成員,有了自己的團體之後,我們就成立了自己的聖經分享活動,每週五聚一次。從此開始了定期的查經活動到今天。

  搬到克城不久,愛妻和我也開始考慮家庭計劃的問題,在許多朋友的關心代禱中,我們總算十年有成,杰兒在八二年出世,八四年仲兒也跟著來臨。我在八四年也離開了政府機關,到一家私人貨運公司從事作業分析的工作。

  在這十多年裡,在靈修生活中,對上主的渴望,與日有增。小會對會員的靈修生活的方法並沒有明確的規定,我自己到美國後,對各種不同的神修方式也有所涉獵,但是基於當年在聖母會的陶成,自然而然地追隨了聖依納爵的神操傳統。在生活中,上主藉著神長們的指導,朋友的勸勉、和愛妻的鼓勵,我看出自己個性上的缺失,和人際關係中的不齊全。這是一段修枝剪葉的日子,生活雖然不盡然合乎自己的理想,我努力著,希望藉著修剪,樹能証得菩提。

伐樹

  「誰若願意跟隨我,該棄絕自己。」(路九: 23 )

  平靜的日子,雖然不是毫無陰霾,卻也沒有料到日後的大風大雨。八七年家母在溫哥華因病過世,我正過了四十歲。是中年危機嗎?抑或是失恃得傷痛?不久我的生命即陷入了憂鬱症的深谷裡。後來藉了心理學家的幫助,過了許多年,才慢慢恢復過來。

  在我的心境陷於最低潮的時候,我也發現自己的靈修生活,像掉到泥沼裡一樣地躊躇不前,知道除非有徹底的改變,否則前途難料。

  有一年回台灣,其蘭送我一本剛出版的『靜觀與默坐』第一冊,這是甘易逢神父寫、其蘭翻譯的闡釋東西方神修的一套書,一共四冊。我看了非常喜歡,後來其蘭又陸續送我第二、第三、及第四冊。雖然這套書是總覽的性質,而不是對某一種神修有詳細的描述,對我卻似開了天窗一樣。我在三十多年前就聽過甘神父的道理,這次得到其蘭和甘神父的鼓勵,開始認真地追求通往天主的道路。

  有一天終於領悟到這個道理﹕『我』這個皮囊或早或晚都要被拋開,那麼為什麼不現在就拋開呢?舊的不去,新的(聖神內的新生命)不來。菩提本無樹,與其修修剪剪,無了無期,還不如把它放在天主台前,一把火燒了,換成裊裊煙香,奉獻給上主。

  說也奇怪,一旦做了這個決定,整個人開始蛻變,以前覺得萬分重要的,現在可以棄之如敝履。真的,既然不要舊我了,為何還擔心我們在世上的成功失敗?擔心我們的丟臉獻醜?既然知道上主的愛我們,不是因為我們的好,為何還在乎在天主前我們的成全與否?既然了解到在我們體內活著的,是聖神內的新生命,為何還操心我們是否能夠得救的問題?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個時候,再讀聖依納爵的神操,我終於能夠說:「我不求健康勝於疾病;財富勝於貧窮。」我不再刻意追求平安喜樂,日常生活中風浪再大,心裡有時也是千頭萬緒,可是因為相信上主而保有的平安喜樂卻是任誰也奪不去的。

  在每天的靜坐中,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祂,請祂隨意措置取用。

除根

  當然要真的能夠完全摒除自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大概也體會了這個道理。樹幹即使砍了,如果不除根,枝椏還是會冒出來。

  自我原來不是只有一個,像剝洋蔥一樣,剝了一層還有一層。但是既然有了捨棄自我的決心,剝過了第一層,要剝第二層,就不再是那麼下不了決定。盡管如此,每剝一層,還是要道道地地的死一次,把每一層自我的所有權交還給天父,就算是我們參與耶穌的工程吧。

  在每天的生活中,我不再著意於缺失的改正,卻是把每一個新發現的自我,奉獻給天主。如果「改過」是修枝,那麼「捨棄自我」就像除根吧。我深信,到塵緣完了的那一天,終要完全根除。

菩提無樹

  我們活在天主所創造的時間和空間裡頭,我們所能理解的、所能想像的也脫離不了這個時間和空間的範疇。對天主的認知也是一樣。上主在西乃山上告訴梅瑟說祂是「自有者」,意指祂不是被造者,祂是造物主。祂造了我們,造了萬物,造了這個世界,造了宇宙,造了空間,也造了時間。既然時間空間都是祂造的,祂當然就不在我們熟悉的時間和空間之內。

  我們都體會到這個時間和空間的有限、以及因為有限而帶來的不完美。也因此我們追求永恒、追求無限,希望能進天國。有的人把它寄望在死後,有的人期望在今生藉著修身養性的功夫,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果我們要突破這個有限世界的心是這麼強烈、也了解到它是多麼困難,可是存在於無限永恆當中的天主子,卻甘心降世,接受了時空的桎枯。領悟到這一點之後,我們或許對聖誕的奧蹟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會。聖誕不只是歡慶小耶穌的誕生,它也代表了上主為了愛我們所做的犧牲。聖誕的犧牲含意不亞於耶穌後來的受難啊!

  關於人對天主的了解,甘易逢神父在他的靜觀蹊徑書裡有這麼一段話:

  「天主讓人知覺祂,有時讓人觸摸祂,但祂仍是不可識者,不可捉摸者,人靈知道天主在斯。他不能懷疑。然而,若他試著就近看個分明、把握祂、撫摸祂,在他面前,卻只有刺傷他的棘叢。」

  我們對天主的認知和跟天主的關係的確是如此。以我們在有限的時空裡的理智、經驗和知識,要去認識超乎這個時空的上主,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也因此我們對天主的認知要靠著上主給我們的啟示,而最大的啟示莫過於降生成人的天主子耶穌。耶穌不特別強調祂的天父的全知全能,卻不斷地、苦口婆心地告訴我們天父的仁慈和大愛。耶穌說:「沒有比為朋友捨棄性命更大的愛情了」,祂自己就以身作則地被釘上了十字架。

  我們對上主的愛又是怎麼的一種認識呢?有的人拒絕相信世上真的有這樣無私寬大的愛,覺得我們的得救,非必以自己的德行贏來才算數。有的人想上主既然愛我們,必然會答應我們的祈求,因此和上主的關係就建立在求恩、感恩的基礎和過程裡。有的人想上主是這樣地愛了我們,我們也只有用愛才能回報祂。

  我自己常想,在世上大概沒有比母愛更類似上主的愛了,在我們家庭間幽靜的一個角落,有一個小圓桌,供奉了好友小羊送的聖母抱聖嬰木雕,和幾個盆栽,桌旁有張沙發椅,是我喜歡靜坐的地方。靜坐前,我常想起過世了的慈母、我們的聖母、以及愛我們的天父。在靜坐時,我把自己交在上主的手裡,我告訴自己,在人生的此岸,沒有比這個時候更接近上主了。有的時候,上主讓我想起我最關心的人、最關心的事、最關心的工作、最關心的球隊,祂問我真的能放下他們嗎?像 van Breeman 神父說的:

  「在祈禱中,我們要張開雙手、敞開胸懷,上主問我能不能拿走我手裡的某件東西,我要微笑地向上主說:『隨您措置取用。』過一會兒,上主也許問我,好不好加一件東西到我手裡,我依然微笑地答說:『隨您措置取用。』」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上主讓我領會到「無我」後的自由幸福,我生活在上主無垠溫馨的愛裡。

黑夜與沙漠

  但是如果上主是超乎我們的時空,上主的愛也是遠遠地要超過這個世上任何的愛所能形容、所能感受。我們真的要接近上主、領受祂的大愛,就要摒除這個世上的任何想像、任何依靠。有時候我們面對著不可知的上主,卻緊緊地把持住我們所熟悉的意念、圖像,不敢放手。上主看我們的信德稍稍可以了,逐漸把我們所能感受到的愛撤去,取代的是我們在此岸所無法了解、無法領會的愛。在這個茫茫不可知的愛海裡,我們唯一的依靠是我們的信德:相信上主依舊跟我們同在,相信上主依舊無限地愛著我們。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靈魂的黑夜或是靈魂的沙漠吧?

  格林神父( Rev. Thomas Green, N.J. )警告有心追求上主的人說,有時上主要領他們進入這個境地,他用聖女大德蘭的話說:「井水有枯的時候」。高薩德神父( Rev. Jean-Pierre de Caussade, N.J. )在他的「父,隨 安排」( Self Abandonment to Divine Providence )一書裡也這樣說:

  「天主在祂的帷幕中,隱藏了自己,藉一種不可知的方法,把自己和祂的恩寵,給與潛心委順的人。但是,他所感到的只是因著十字架而來的軟弱、責任而來的厭惡,沒有其他的了。」

  值得我們安慰的是這樣的日子終要過去。像聖保祿說的,在此世,我們看天主,就像霧裡看花,怎麼也不清楚。到了回歸天父的那一天,我們就要完完全全的融入上主內,分享天主聖三圓滿的喜樂。

  以此與小會朋友共勉。

本文作者是北美終身奉獻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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