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78期 聆聽的藝術

有天常做主 何處不為家

彭玫玲

 

  心理學家認為六歲前定一生,年過半百來回顧,對家的記憶確實如此。從小至今,搬家次數已經數不清,心靈根深柢固屬於家的感覺,還是幼年與祖父母、伯父一家三代同堂的溫暖記憶。老家客廳掛著新竹書畫大家張國珍先生書贈祖父的中堂和一幅花鳥畫,神桌供著祖先牌位與菩薩像。每日晨晚祖父一定撚香虔誠禮拜,隨後到屋外前院對天祝禱,再把香枝插回菩薩和歷代祖先香爐前,夜間神桌上紅蓮燈常明,焚香伴隨鐘擺低沈脈動,繼續守夜至天明。

  祖母起床早,工工整整梳髮理髻,隨後打掃廳堂庭院,祖母髻旁茉莉的清香 串起我對庭院四時花木色香味的記憶,大門旁一樹粉白梨花下,薔薇淡然,羅漢松倚石與帶刺麒麟草對望,木繡球和後院的粉紅櫻花後來皆曾入我畫。往裏走,火紅的石榴與青綠芭樂為鄰,祖父的盆栽和後院石花架上祖母的九層塔、蘆薈,是賞心與實用的寫照,我們姐弟在庭院花叢中,圍著看爸爸給金魚缸換水,可愛的模樣,只剩黑白相片留下泛黃痕跡。

  搬離老家遷居南部,是流徙的開始,每年寒暑假都回新竹,在祖父母身邊度過,一解鄉思。幸好初中又遷回新竹,復入竹師住校,第一個返家週末,就哭濕枕頭,兩眼腫得像桃子,想來一定讓祖父為難,因為是他要我捨竹女進師專……直到那天爸爸來學校接我到醫院看祖父,病褟上祖父望著我的眼神,如此慈愛不捨……祖父被接回家,隨後一連串辦後事的禮儀卻似利剪,無情地一寸寸切斷我們與祖父相連的血脈,像被斬掉樹根的幼苗,頓覺天地失色。我不懂喪葬禮儀的意義,客廳設置供桌,道姑不誦經時,就換紅袍道士做法事,引領喪家過奈何橋、焚紙屋,祖父平日虔誠焚香祈禱是那樣的祥和,和法事的嘈雜完全搭不上線。我想尋根究底,參透生死之分際,我不能忘記愛我的祖父母……

  敬天祭祖,以最傳統愛的連環套,包裹、孕育我成長的家,被死亡拆散了。不能解答的迷惘,埋下我加入師專天主教同學會的因,參加春令、夏令營、與主同行營,結了領洗的果,這只是信仰的起點。畢業後來到台北,認識以活出中華基督為使命的神修小會,聽雷煥章神父講聖三,一手聖經一手甲骨文,創世紀與道德經共融無礙……。

  沒想到工作多年後,仍有勇氣放下固定教職,離鄉背井,一家四口來比利時學習。德修士的妹夫全家帶著五個兒子熱誠接待我們,領我們加入比國教會,與他們的相處也開了我眼界。原來電影媒體中,浪漫不羈的歐洲人,只是鏡花水月。仔細觀察,發現,德修士他們家,跟我們傳統的家庭觀念,不分東西,人同此心,只是他們的價值觀植基於天主教信仰。孔夫子不語,無可名狀的「神」, 已親臨人間,成了有血有肉的人子,因他的死亡與復活,從此「養生送死無憾」。

  原來,層層包裹我的、愛的連環套,不該讓人窒息,如套牢的俄羅斯娃娃;愛的香火延續的唯一途徑,是十字架救贖之路。我確信,仁義忠信的孔夫子和物我兩忘的老子,在天上和諸聖和樂融融,交心傾談,最忠實的儒道門人,才能當最透徹的中國基督徒。

  若望福音中耶穌對撒瑪利亞婦人說,「到了時候,你們將不在這座山城,也不在耶路撒冷朝拜父,……將以心神以真理朝拜祂。」(若三21~23)「有天常做主,何處不為家?」蔡石方神父坐監時,在牢裏寫下這幅對聯,成了我帶給比利時教會的見面禮,因為耶穌說:「我要與你們日日同在,直到永遠。」

  原來活生生的天主聖言才是我們一切記憶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