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袁國柱神父,耶穌會士,一九二七年生於西班牙Bilbao。一九四八年第一次來到中國,其後又幾經波折,終于在一九五九年來到台灣定居。往後四十年裏,他為台灣各地的學生奉獻出全部的熱誠和生命。袁神父一九九八年因血癌逝世,讓我們痛失良師益友。明年是他逝世十周年紀念,他幾十年來教過的學生,從台灣到世界各處搜集文稿,要為他出一本紀念刊物。我將這一篇獻上,為感謝袁神父,給我信仰上的培育,使我能終生受益。
大前年退休後,想把四十五年前學的西班牙文溫習回來,於是買了一些自修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卻難以將深埋腦海的外語挖掘出來。正好社區大學開了西班牙文班,我就去報名上學了。老師是一位來自墨西哥的女士,四十開外,年輕時是國家隊的劍擊選手,性格非常明朗,充滿活力。不到一學期,我就感覺那塵封已久的異國文字,開始在我內鬆動了。
有一天,在那沒有任何窗戶的教室裏,正當墨西哥老師興高彩烈地教著,我聚精會神地聽著的時候,忽然感到有陽光照射進教室來。怎麼回事?時空倒錯,剎那間回到了台大。我正坐在文學院一樓的教室裏,是袁神父正在台上賣力地講課,誠摯的臉上帶著微笑,額上還冒著汗珠。這個下午,窗裏窗外都是陽光,好不教人身心愉快。在這個時刻忽然冒出時空倒錯四十五年的感覺,很讓我吃驚。事後仔細想來,兩個教室裏的我,唯一不同的是,在袁神父的西班牙文課裏,我總是坐很後排,因為,當時班上黑鴉鴉一片都是外文系的,只有我一個是理學院來的學生。但是現在上課,我總是坐在很前排,因為今天班上大半是二十來歲的小年輕,而我不但髮蒼蒼,視茫茫,就是連耳朵都不甚靈光了。
認識袁神父應該是在一九五九那年,剛考上大學的暑假。好友李天慈要去伯達書院聽道理,邀我一起去玩玩。李天慈一家原本都是基督教的,我現在怎也想不起來,當時她是為了甚麼具體理由,要自己一人去改教。我們家原本都不是任何教的,抱著去看看的心理,我就和李天慈一起去袁神父那兒聽道了。那時的袁神父才來台灣不久,中文實在不靈光,和他對話確實是很好玩的。我和李天慈又都愛耍嘴皮子,一邊聽道理,一邊就樂得前仰後合,那真是我們年輕的一段美好時光。雖然有時難免有點作弄人,但純潔的我們絕無惡意。那時,袁神父常是耐心又窘迫地望著我們,感到難以對付。因此,我相信,當年我們無計不施的口舌挑戰,對他日後中文的快速進步,絕對是功不可滅。但不久,李天慈準備完畢要受洗了,往後就只剩下我孤軍一人,我決心繼續要用孔孟、老子和袁神父辯論。就這樣,我依然每星期去較勁,又過了大半年,神父開始用幻燈片給我講耶穌生平。不知何時,是現場袁神父講道的認真,還是幻燈片裏耶穌講道的認真,或竟是兩者同時,慢慢開始打動我的心。即便到四十七年後的今天,我還能看見,在伯達書院那小小的塌塌米房間裏,幻燈機把屋子弄得有點熱,袁神父額上冒著汗珠,雖然面帶微笑,態度卻很嚴肅、很仔細地講述著耶穌的生平,我也開始投入其中,變得十分專注。我終於在一九六○年底,不顧家裏的反對,也令許多老友吃驚,領洗了。從無神的生活進入到新的生命,從叛逆到皈依,徹底改變我的,就是袁神父和他宣講的基督所表現出一種對人對事的「認真」態度。
其實,我接受袁神父的直接輔導,也不過三年。他調到台南之後,我就很少見到他。也許,一共也只有兩次吧!一次在台南勝利路,另一次是多年後在台中磊思。出國前後那幾年,我們還寫過不少信,但總括來說,接觸還是相當有限。即使如此,袁神父在我大一到大三,給我宗教上的陶成卻是非常堅固的,也許那時我的可塑性也正高。雖然,他對我說過那些話,講過那些道,現在早已模糊了。但是,他對教書和講道的認真,對做一個堅定的修道人的認真,對待人接物和言談行為的認真,在我的心裏,留下了永遠的感動。就像多年不見的朋友,名字雖然忘了,面孔一樣熟悉。又像很久不唱的老歌,歌詞雖然忘了,調子依然清晰。表面上的東西,會隨著時間淡化糢糊,骨子裏的東西卻越久越鮮活。
人生不也彷彿是個大教室?在不同時期,不時會走進新的場合,和不同的人,或是不期而遇,或是擦肩而過。有時我當老師,有時我是學生,有時我只是一個過路的旁觀者。一生中,有人成就了豐功偉業,有人選擇了默默耕耘。但不論我是走甚麼樣的路,總是不斷在和人接觸,總是不斷地面臨新的事物。我願意常能以真誠的心,去對待每一個人;以嚴肅的態度,去面對人生各種境遇;以堅定的意志,去追求我渴望的理想。同我的啟蒙老師袁神父一樣,在你我經過的教室裏,能不經意地就灑下一片恒久的陽光。即使在時間沖淡了記憶,歷史都無從考證時,那些真善美,屬於永恒的東西,還繼續給人們心裏帶來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