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76期 參與基督復活之旅

過年

羅文森

 

  過年在這個高雄港務局的員工宿舍裏可是件大事。這些由全中國各處來的離鄉背井的人們,在過年這一天,心情是很複雜的。我記得很清楚,幾乎每年過年,我媽總是會找一些理由跟我爸爸好好的吵一架。幾乎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後來我漸漸的明白了,其實過年對大人來說是很痛苦的。他們無法忘記在大陸上的親人。臺灣海峽的鴻溝把我們永遠的隔離開來。直到我到美國去念書以後,我才明白甚麼是鄉愁。余光中先生說的:「鄉愁是我在海的這一頭,你在海的那一頭。媽媽埋在土堆裏,我在外頭,媽媽在裏頭」。這種心情,孩子們是不會懂得的。

  每年過年前三個月,我媽就開始準備了。第一件事,所有的孩子們都必須有一套新衣服。我有四個妹妹,每個人都要打扮得像樣。住在宿舍裏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是,不管任何事情,都有一些競爭的味道。如果過年我家的孩子穿得比你家的孩子難看,這個年就過不去了。但是,大家都很窮,如何在有限的資源條件之下,讓大家都打扮得像樣,就是一門大學問了。我不得不佩服我媽的創意,她老人家的巧思與創意由打毛衣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來了。每個姑娘過新年一件新毛衣是跑不掉的,可是又沒有錢買新毛線,於是,第一件事就是拆毛衣,把所有的毛衣都拆掉。拆東西,對小孩子來說很有意思,所以我通常都是媽媽最得力的助手。先把線頭找到,然後把毛線繞成一個球。所有的毛衣都成了毛線球以後,媽媽就陷入長考階段。她把毛線球擺在客廳的桌子上,瞪著它們。有的時候可以瞪好幾天。忽然間,她想通了,拿起兩根針,開始打毛衣。這個手工打毛衣的過程是很辛苦的。媽媽幾乎不眠不休,從一睜開眼就開始打,一直到上了床,手上還是握著毛線,有點像蠶吐絲,不吐完不算數。用不同的顏色佩袖子,用不同的針法來變花樣。通常要到除夕的前一天,才會大功告成。說也奇怪,媽媽也沒有用任何的紙跟筆先做個計劃,畫個圖,她只是不斷地打,毛衣就一件一件的出來。更妙的是,四件毛衣打好以後,所有的毛線一點都不剩,從來不會多出一球毛線,或是少一點毛線。這種功夫,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通。毛衣只是一小部份。每個人必須有一套新衣服,可是又沒錢買新布,於是把老的衣服用爸爸的刮鬍刀小心翼翼的拆掉,再重新剪成一套一套的衣服,再一針一針地把它縫起來。在錢緊得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就是把媽媽的衣服改給大妹穿,大妹的改給二妹穿,依此類推。反正戲法人人會變,為了我們都能夠大年初一,出門不被人家笑話,媽媽真是絞盡了腦汁。

  過年新氣象,全家都需要大掃除。雖然沒有人檢查,可是我媽還真認真。每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所有的窗戶,都得卸下來,用肥皂水洗;所有的玻璃窗,都得擦得甑亮。院子裏的每一棵小花,每一支小草都得剪得整整齊齊。所有有破口的碗盤,都得扔掉,然後買新的補齊。有一年,那時候我已經上初中了,也許爸爸加了薪,給了我一百塊錢,叫我去買一桶油漆,把家裏的木頭柱子都油漆一下。我到了油漆店,老闆問我要甚麼顏色?這下可把我給問住了。那時候又沒有手機,要由新興市場走回去,最少也得走一個小時。我就挑了一個綠色的,我心裏想,大自然裏最多的顏色,就是綠色,應該不會差到哪里去。回到家,就開始油漆。全漆完了一看,連我自己都笑出來了,看起來跟郵局差不多。我媽沒說甚麼,可是可以看出來,她不太滿意,我爸爸就不停的誇我有多能幹。那一年來我們家拜年的人,都捂著嘴笑著出去的。一出門就大笑出來,嘴裏還嘟囔著:「羅氏郵局。」

  過年是必須要準備吃的。那時候,大家都窮,平常也吃不到甚麼好菜,所以過年必須得好好的打打牙祭。過年前一個禮拜,媽媽就一趟一趟地跑新興菜市場,有的時候一天得跑好幾趟。東西都買齊了以後,就開始燉肉,滷蛋,熏魚,醃菜。媽媽說,準備的菜得夠吃到初六開市。那時候又沒有冰箱,所有做的菜都得是能夠放好幾天的。準備完了年菜以後,必須要準備一些零食。媽媽通常都會炒一大鍋花生米,裝在玻璃罐裏。另外一個很重要的零食,就是炸麻花。這個炸麻花的工作,是準備年菜的最後一個工作,只要把麻花炸好了,就意味著我們已經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除夕夜,一家大小聚在一起,媽媽爸爸忙著包餃子,我們七個小孩也在一旁幫忙,有的切肉,有的剁白菜,有的和麵,有的擀皮。這個包餃子大會是每年的一件大事,餃子當然也意味著團圓的意思。年夜飯是相當熱鬧的,飯桌上大家七嘴八舌,口水滿桌飛,反正都是一家人,大家誰也不在乎。吃完年夜飯,爸爸跟媽媽坐在客廳的籐椅子上,我帶著所有的弟弟妹妹們,一個一個地給爸爸媽媽磕頭,感謝他們一年來的愛護與照顧,媽媽有的時候還會掉幾顆眼淚,然後發給我們每人一個紅包。大概都是十塊二十塊的。發完紅包,爸爸就拿出一個大湯碗,把麻將牌裏的三個骰子拿出來,全家大小圍在榻榻米上擲骰子,爸爸做莊。雖然輸贏不大,可是大家都很認真,只見幾個孩子,腦門子上的青筋都蹦了出來,眼睛充滿了殺氣,手心冒著冷汗。大家都希望從爸爸那兒再贏點錢,可以拿去買鞭炮。有一年,幾個鐘頭下來,我們幾個孩子的錢都讓爸爸給贏光了,大家都光了屁股,這下可麻煩了,沒錢買鞭炮了,怎麼跟對面的孩子們放鞭炮呢?幾個孩子又失望,又懊惱,哭成了一團。這時候,爸爸哈哈大笑,嘴裏說:「好了,好了,別哭了,我哄你們玩的。拿去拿去,都還給你們。」拿著失而復得的壓歲錢,一溜煙的跑到老孟雜貨店去買鞭炮。老孟雜貨店是全年無休,就為了應付我們這些孩子們,連除夕夜他都不休息。抱著一大堆炮仗,孩子們都集合在宿舍的防空洞附近,等午夜一到,炮竹齊飛,整個宿舍陷入一片爆竹聲中。

  第二天,大年初一一清早,孩子們都穿上新衣服,媽媽幫四個丫頭把辮子編好,出門拜年。到了誰家,我是見了誰都磕頭,磕頭可是不白磕,誰都得給我一點壓歲錢,遇到小氣的,像熊媽媽、許媽媽,硬是給我個糖球甚麼的,我也只好認了,只是一邊走出門,一邊嘴裏嘟囔著:「小氣鬼,喝涼水,留著錢,買藥水!」說句實在話,我小的時候也真夠淘氣的。

  雖然如今我已進入耳順之年,想起小時候在九號宿舍過年的景象,還是不勝唏噓。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日子。我們都是很窮、很苦,但是這些逃難來臺灣的可憐人,是懂得如何苦中作樂的。那種一家九口圍在一起吃年夜飯的景象,是多麼的令人難忘!

(摘自羅文森《九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