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妹妹們,久違了。多少次你們向我提起我的「文章」,其實,那只是建德任北美分會主席,和我繼任共四年之間的事,四年後便不再寫,因為沒有人要求我了。其後,台馨任主編時,經夏威夷來信,要我再動筆,我正捲入一個芝加哥團契的「茶杯裏的驚濤駭浪」,所以根本不想發出任何聲音,這事使我對台馨,對小會,始終滿懷愧疚!
自從往來台、美之間,也已十年了。小會開會我只到了一兩次,原因(叫我臉紅)是我原屬的修會,加給我創立北美第三會的責任。而菲拉達菲亞的文漣,是第一個要求入會的!每年一次往訪菲城,回比利時「述職」,並寫信給菲城與芝加哥的會員,佔去我全副的精力。我自覺並未和小會疏遠,去輔大便找瑞雲「訴心」;每年一次問雷公:「要我畫什麼來印賀年片?」是我和小會連心連手的時機。因為畫那幅卡片畫,等於從雷公聆聽一個避靜,也著實每次用出好多天的精力與思維!
如今是我再也躲不過的瑞雲,要我寫文章了。想想看,何不把我近來的感受,即步入人生最後階段的感受,寫給緊跟著這條路的你們呢?
前年此日,我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按照算命先生的話,現在我已在墳墓中了。原來媽媽以一顆母愛的痴心,在我五十歲時,找一位「信用卓著」的算命先生給我批了個八字。過去的一切,似乎都一言中的。當然,他向媽媽問了不少關於我的問題。後來的一切,也勉強可以說是「八九不離十」,就看你如何解讀吧。比如,他寫道:「論富貴,晚年大富,且貴。」我當時便幻想著一個小老太婆的我住在豪宅中,使喚著一羣僕役。誰知我在美國只有一個百年屋齡的狹隘通天,在台灣則沒有一個枕頭的地方。辛苦積蓄的養老費用,被九○年代股市的崩潰全吞沒了。當年為了表現對天主的依賴,沒有維持一個職位到領退休金。然而「大富」也八九不離十。因為自從七○年代,失去芝加哥藝術學院的專任教職以後,我歷經的是每天從天降下的瑪納。後來因衣食而憂慮,好多次想去找一位經紀人,總在最後一刻不得不放棄這念頭。因為這時總有一個新的機會突兀地來敲門,好似嫉妒的天主對我說:「你不能叫我做你的經理嗎?」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找經紀人,找畫廊,要投下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我不如跟隨天主走祂的離奇「窄路」,把有餘的時間與精力去服務教會與弟兄姐妹們 ……。
當李震神父召喚我回輔大任教時,他說「反正妳在美國有退休金吧!」意思是說:你回來何必為鐘點費煩惱呢?我說了一個小謊:「不錯,我有。」我想,天主就是我的退休金!輔大的歲月匆匆,一晃十年,來回台、美之間,也從未考慮過買不買得起機票……。
我也喜歡以李白的詩自嘲:「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但歲月真的有去無回了。我面對時光飛逝,真像看「大陸尋奇」的片首:滾滾黃河,白浪滔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天生我才鏽鈍了。兩條鐵腿變成木棍了。眼睛對不好焦點了。手指也不靈巧了。因為交遊圈子變小,訂件的來源也枯竭了。我依託天主的照顧,卻自問祂還能用什麼工具來照顧我呢?一個月前,小我五歲的弟弟去世了。心中難免有一種催迫的感覺。
想起算命先生的話,我笑著講給學生們聽。其中有一位專業算命和風水的學生,解釋道:「人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所以六十以後,人對天命已有所耳順心服,不再在命運的掌握之中了,這倒真是我國人的智慧呢!
於是耶穌的話來到我的耳邊,留在我的心頭「你年少時,自己束上腰,任意往來;但到了老年,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給你束上腰,帶你往你不願意去的地方去。」(若廿一,19)也許,當我不得不聽任他人束上我的腰,失去了向命運挑戰的能力,放棄舞台上鎂光燈的照耀,對明天感到恐懼,對今天感到無奈的時刻,才是天主終能和我「羅曼蒂克」一番的好辰光。每天早上去望彌撒,總不自覺地重念舊禮儀的「我要到愉悅我青春的心的天主台前」……青春已逝,天主的忠信是永恆的。祂的名字是「雅威」,即從前是,現在是,將來永是的一位。在天主永恆的「我是」面前,我好似朝菌,好似蟪蛄,但也永是祂聖愛的對象。事實就是如此,我是改變不了這事實的。
所以,我要伸出我的手,讓歲月綑綁它們,也讓主的愛引領它們。不但接受逐漸消磨的精力,更接受這份憂心、這份焦慮、這份無能為力的感覺。筆端的線條不夠完美,講課需要麥克風,走路總不夠敏捷。更糟的,不再有剩餘的精力和時間來「白白的」贈送給繪圖課業,因之也不再能聽到感激的語言,控制情景的變化……,我原本不配作祂的管家。昔日喜歡說:「我是無用的僕人。」(路十七,10)現在才嚐到那真正的味道,而面對真理了。真理就是我的光明。在真理內,我看見天主的偉大,我的渺小;天主的無限仁慈,我對祂無限仁慈的無限需要。
賽琳修女去世前提到「到那時,便要面對面觀賞天主。」(格前十三,12)便滿心喜樂。從死亡門檻又跨回來的朱蒙泉神父也說:「面對面觀看祂是了不起的事。」我呢,則在世上的燈光一一滅掉時,期望著真理的光明再透露一點,距離祂的聖容更接進一點 ……,直到那「了不起」的一天來到。
九十四年十月卅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