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73期 全球思維.在地行動

他的人生是美麗的

玉梅

 

  又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院裏的花朵競相盛放,粉紅﹑雪白﹑鵝黃、淡紫交織輝映,在溫暖的陽光中鋪展出一片璀燦的花牆。一天總要看它好幾回,卻總也看不厭!這些美麗的花樹,都是先夫振勝與我共同栽植的。天真活潑的小外孫Leland與舅舅在後院草地上玩球,他伶俐可愛的妹妹Alyssa,站在枝葉蔥鬱的老橄欖樹下,提著水管,一面澆花,一面玩水。美好溫馨的畫面,使窗邊凝望的我無法移轉視線,禁不住地想,要是振勝還在,一定會高興得合不攏嘴呢!

  振勝是位病患眼中的好醫生,擁有優良的醫術與品德,曾多次使生命垂危的病人化險為夷。然不幸的是,才五十四歲,卻在執行診療工作時,因心臟病撒手人寰。這樣的變故對我來說,有如晴天霹靂。曾經很長一段日子,我如行屍走肉般地生活著,凡事刻意遺忘,不敢多想。直至加入定期到療養院、老人院服務的團體,認識了許多歷經顛沛流離卻胸懷豁達的長輩,及飽受疾病憂苦內心卻平安喜樂的人,他們血淚斑斑的生命故事、堅定的信念與勇敢的精神,深觸我心。使立於生命轉折點上的我大夢初醒,趕緊數算自己的福分,感謝上蒼的恩待,擦乾眼淚,不再徬徨、哀怨。近來,許多與振勝相識、相知的往事,如一寫實的長卷畫,自然親切地展現於我眼前。追憶過去,我既有往事只能回味的惘然和傷感,也有人生得到知己的欣慰與滿足。

  振勝與我的緣份似乎早在未曾相識時就開始了。五十年代初,家母在台灣中部教書,那時公教人員都配給米,開米店的恰是振勝家,可以說我是吃他家的米長大的。後來全家遷居台北,母親一心要照顧背井離鄉的學生,家父與外公、外婆也都好客,於是考進台大讀書的他和同學們常來家裏聚會。在我初二的那年暑假,我們巧遇在十七路的公車上,當他知道我要去老師家補習時,就主動提出由他來幫我復習功課,雖然當時認真讀書的他並不是我這貪玩女孩夢中的白馬王子,然而不知不覺中,我們已悄然走進了彼此的生命。

  婚前婚後,就像當年台北的許多戀人一樣,碧潭、西門町、中山北路、基隆河畔,都有我們歡樂的足跡。三個孩子相繼出世,當醫生的他工作量也與日俱增,雖然生活緊張又忙碌,不過,每當他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時,總是順道帶著我遊山玩水。在我心中,每一個與他牽手同遊之處,都有無數彌足珍貴的回憶。他熱愛工作,尊重生命,誠心助人,在診療及承擔責任的過程中,實現了自我期許。縱然偶有挫折,他對人性仍充滿期待和希望。他不善於言辭,但每當夜闌人靜,他常說:「和自己喜歡的人結婚,真好,真幸福。」三十年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們無怨無悔地一起體驗人生的許多苦與樂,也都能感受到對方的真情而彼此全心信靠。

  他是一位盡心盡責的外科醫生,門診、急診、手術、病房、研究教學工作,使他連週末假日也不得閒。下班後,他習慣和我分享一些工作中的甘苦。每當治癒某些疑難雜症,或對症下藥,使滿面愁苦的病人轉危為安時,就會露出喜悅而寬慰的笑容,那也是我最開心樂見的事了。當他為無法救治或情況不佳的病人感到難過、憂慮時,我的情緒也會跟著牽動不已。

  記得振勝執業最後階段的某一天,有位微感腹痛的年輕人前來門診,經振勝診斷疑似脾臟破裂內出血。他十分擔心這位蒼白瘦弱、神色茫然的患者會在前往醫院急救的途中休克,於是放下手邊的工作,立刻陪他去。直到得知那位病人經手術治療後情況穩定,才真正放下心來。他常說:「外表看不出嚴重性的,才真正危險,極易因一時的疏忽,錯失急救良機,而造成遺憾。」如此朝夕相處使我更充分體會到,他除了細心、耐心,還有一份悲憫人的胸懷。

  2005年3月21日晚間七點,我們全家與親友在台北市聖家堂,參與由沈鶴連神父主禮追思振勝的感恩彌撒。女兒在彌撒中分享說:「爸爸生前與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然而他謙恭有禮的態度、認真求知的精神,深深地影響了我們。每當我在工作上遭遇困難而陷入困境時,就會想起持手術刀冷靜面對生死的爸爸,不由得放下緊張的情緒,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也誠摯地向親友表達謝意,並報告振勝不在的十年間,家中發生的幾件大事。彌撒後,我們在聖家堂的會客室以簡單的茶點招待親友,噓寒問暖,親切交談,輕聲笑語不絕於耳,氣氛愉悅溫馨,大家真的都很高興以這樣的方式來紀念他。誠如女兒當日所說:「現在轉換成另一種生命形式的爸爸,似乎與我們更加親近了。」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些難以忘懷的人生風景、旅遊的風景,與親朋團聚的風景。在我重重疊疊的記憶裏珍藏最多的,仍是振勝搶救病人分秒必爭時凝重專注的神情,以及病人轉危為安後他所展現的歡顏。他如釋重負、輕鬆愉快的笑容,至今仍深深地感動著我。振勝在世的言行給我與孩子立了一個好榜樣,他的驟然離去,亦使我們提早學習生命的最後一章,也就是有關「死亡」與「復活」的課題。基督徒相信,死亡是生命的完成,也是永生的開始。那麼,我們如何超越生活中的種種死亡,看到生命與希望呢?

  又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微風中落英繽紛,兩個小孫孫玩得好累,回家去了。陽光在深淺不同的綠色植物上閃爍跳躍,似乎只聽得鳥兒與小松鼠的覓食聲,瀏覽環顧大地之美,彷彿閱讀一首綺麗、生動的詩篇。感謝讚美冥冥中掌管一切、無限神奇的造物主,我何其幸運,擁有如此美好的記憶與安定的生活,還有大地上許多令人驚艷的花樹。聖經中有一句話:「一粒麥子掉在地裏死了,才會結出許多子粒來。」使我覺得美麗的植物也是帶著飽滿的愛,向大地綻放的吧!振勝以醫術和愛心拯救、延長了許多人的生命,同時也使自己的生命因付出而更加豐盛、華美。他雖然去世,卻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他的人生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