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緣和隨緣
塞外十年,也並不是所有要做的事都能順利進行。
那時,Dine College 在土巴的分部,除了有一間活動房屋當辦公室外,並沒有校舍,只能借用我們中學教室,夜間開課,非常不便。看見報章雜誌上,常有慈濟在世界各角落建校舍、救災、重建的報導。於是,就自告奮勇,主動聯繫鳳凰城的慈濟組織,闡明意圖,邀請他們來實地勘察,希望他們能資助建校。約有大半年的工夫,接待慈濟人四、五次,來土巴和分校主任及校務組等人座談,但始終南轅北轍,毫無進展。我自己本身工作就很忙,弄得人仰馬翻,最後只好放棄。
事後分析起來,談不攏的原因主要有二﹕本地慈濟來勘察的志工,均缺乏專業知識,對於在保護區建校,行政上、設計上、經費上有何種考量,完全沒有概念,所以屢次均談不出實際的方案。第二,慈濟堅持校舍建成以後,要掛「慈濟」的名。這一點,那瓦侯人,絕不能接受。這是民族「尊嚴」和團體「名聲」上的一種基本衝突,無法解決。最後一次座談無果後,慈濟給土巴一貧戶,捐了五百元的大支票,合照一張相上報,建校計畫告終。這件「化緣」雖然未「竟」,好在十年後,聯邦終於撥款,在土巴給他們建了自己的校舍,掛上那瓦侯的名字。
據說,一共有六間教室,集中一處,易於管理。
還有一件是未「始」之事,那就是一直想利用這裡豐富的陽光、風力和馬糞,以太陽能,風力發電,溫室,創造養花業和蘑菇種植業,增加本地的經濟力量。可惜自己對農業,知道太少,虛有創業念頭,連從何處下手,都只能嘆「書到用時方恨少」,也就是「無緣」。
小會曠野夏令營
自從一九九四投身保護區後,引起小會一批老會員的注意。一九九六年,四位老會員來訪,其中有阿第、小華和至麗,第四位已想不起來了。大家興奮之餘,第一,決定「芥子」要復刊,第二,一九九七年要在土巴舉辦第一屆「夏令營」。於是,我們當地主的,馬上去本地唯一的天主堂St. Jude和唯一的神父接洽,借用教堂活動中心和聖堂。那時土巴只有一間中型旅館,不很方便,可能也相當貴。幸好,我學校有個給學生實習經營的學生客棧,如宿舍形式。客棧雖然簡陋但還算乾淨,就早早把二樓房間都給包了下來。伙食大半都是我們在家先煮好變成品或半成品,然後搬去客棧或教堂加工後給大夥用餐。那年,來了二、三十多人,連區紀復也在場。那轟轟烈烈的氣氛,二十年過去,彷彿依稀眼前,真是難能可貴。大朱神父和雷神父那時也都還健在,風塵僕僕地前來帶領。只是那時他們年事已高,又高原缺氧,身體狀態不是特好。想起來,當時他們的年齡,和我們現在恐怕也不相上下。
夏令營裡有一天,全體去了八十哩外的Monument Valley,做了一次「大自然沙漠之旅」。在荒野亂石、沙丘上奔馳,正是城市人需要的一帖良藥。晚上是那瓦侯羊肉大餐,星光夜談。
印地安傳統治癒與傳奇能量
在保護區住了十年,聽過無數的那瓦侯傳奇故事,就像Tony Hillerman小說裡那樣神秘莫測。但真正接觸過的「秘密」只有兩樁,一個是他們原生態的「沙浴」(Sweat Lodge),另一個是禁藥「迷幻仙人掌」(Peyote)。
那年要帶隊去中國,好友印地安人梅,特地為我準備了「沙浴」,要行前為我祈福。學校在荒地上,用粗一點的柏樹枝幹紮緊,搭成圓頂架子,拿幾張毯子一圍,就成了沙浴棚子。棚子一共有兩座,一個給男生用,一個給女生用。住校的學生,隔星期,就有一場沙浴,是為洗滌身心靈之用,給青少年身心健康祈福、紓解壓力。
那天,梅叫我帶一大罐水、毛巾,跟著她來到女生的沙浴棚子。用鏟子把燒燙的大石頭,一個個運進棚子,放在中間原來就有的淺坑裡。把圍棚門口的毯子蓋上,裡面相當黑暗,只有石頭泛著些許紅光。大家只穿內衣,就沙地圍坐一圈。安靜下來之後,梅把水潑到中間滾燙的石頭上,發出呲呲的聲音,頓時棚內充滿了霧氣,不久人人就汗流浹背,熱不可支。此時,印地安人開始輪流為我祈禱。她們用的母語,聲音裡充滿了誠摯,即使一句都聽不懂,也被打動,放下一切戒備,心靈完全打開。然後大家又慢慢安靜下來,在熱蒸氣裡再持續五到十分鐘,掀開簾子走出來。外面空氣又乾又冷,自己全身淋漓。此時用地上的沙,把身上每一寸搓個透,沙、泥和汗水混成小球,用毛巾擦乾淨。喝大口的水,蓋上毛巾,在木板上躺著休息,直到全身涼下來,再回到棚內,繼續燜薰。如此反覆四、五次,共約一、兩小時,直到全身完全清爽,排毒透徹後,才精神抖擻地回家。
做沙浴時,能夠做到誠懇,沉穩,耐心和寧靜的話,沙浴的效果,就會自然而然顯示出來。沙浴在印地安人的傳統裡,具有神聖性和治癒能力。沒有他們的帶領和許可,我們外人不得擅自去做。
學校的沙浴棚子,雖十分簡陋,但建造完全合乎傳統要求。
棚外有一個坑,用來把撿來的大石頭燒燙,以便行沙浴時,隨時可以取用。
早就聽說peyote的神奇,但除了在書本裡看過照片,「迷幻仙人掌」的真面目,一直還沒有親眼目睹過。開校車的鄰居那瓦侯人,時而會去參加peyote聚會,參與者或嚼、或喝,然後就會有各種異象、異狀出現。(New Age運動的始祖,Carlos Castaneda在他的書裏,描述了許多有關墨西哥Sonora沙漠裡的印地安人,用peyote 獲取能量的神奇故事。)校車司機的太太,不只一次對我繪聲繪影地描述聚會情況,十分神秘莫測。
沒料到,有一天,隔壁的梅敲門,拿來兩棵peyote,一起種在一個小瓦盆裡,叫我養著,說只需偶而澆水就可。Peyote 疙瘩很小,大概像小魚丸,即兩毛五錢幣一般大小,暗綠色不很起眼。有了兩個夢幻以求的稀奇小疙瘩,我當然如獲至寶,戰戰兢兢。梅又說,聽著!如果這peyote真該是你的,就會在這盆裡活下來。如果不該是妳的,有一天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土裡連個根都找不到。反正,印地安人神話很多,我就姑且聽之,從此好好照顧這盆裡的兩個疙瘩。
小疙瘩在我屋裏生活了好幾個月也沒有死,但也真看不出有沒有長大?我想仙人掌本來就不怎麼長,所以也沒很在意。有一天,如常地去看看盆裡的疙瘩,發現昨天還在的疙瘩,一覺醒來竟不翼而飛,兩坨都不見了。挖開土來看看,也什麼都沒有,連根也一起煙消雲散!想起梅的話,今天應驗了?看來,peyote本來就不該是我的,緣分已盡。 行者足跡
土巴這一帶,在遠古時期,原是水草豐美,恐龍衍生之所,所以砂岩上有不少恐龍腳印。土巴西面十一哩處,就在160公路旁,砂岩上有一堆大大小小的恐龍腳印。印地安人在那裡,搭了一個棚子,賣些手工藝,負責用水打濕那些腳印,使它們在大太陽下,變得清晰可見。他們也給遊客當導遊,一人收一塊錢。
另外,在三十哩外,Cameron的荒野裡,有一次,一位印地安老師幫忙帶路,我們走了很遠,翻過沙溝(Wash)和幾座火山噴出來的小丘,才到了一處無人之地,看到無數的恐龍腳印,無聲無息地躺在一大片砂岩上。那遠古前留下的繁榮景象和目前四周的一片死寂,真是強烈的對比。
一九九六年,離土巴五十哩,一個僅有幾戶牧民的小村,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那瓦侯人視為神靈的「至聖先人」(Holy People)在那村子顯靈,帶來重要信息,要族人好好守護那瓦侯的傳統,不要盲目地被外來文明帶迷了路。「至聖先人」在顯靈的地點,還留下了腳印。當時,就有人拿了臉盆,反扣在腳印之上,以免大風一吹,抹掉沙地上的痕跡。記得那時,保護區的那瓦侯人,一連幾星期,每天都去這個小村「朝聖」。沒人說那沙地上的腳印,到底維持了多久?但這事件,在人心裡著實沸騰了好幾個月,才平靜下來。不難讓人相信,沙裡淺淺的腳印,最終還是埋進了人們的心裡,不時對有心人發出低喚。
「足跡」在這個一無所有的荒僻地方,總會引起許多遐思。沙地上本來難以留下痕跡,砂岩上卻擁有不少史前留下的清晰腳印。相信那時,在此漫遊的恐龍,何止這幾十隻?從當時能倖存至今的腳印,又是何其稀少!那些過路的恐龍,並未蓄意留下什麼痕跡。只是那些腳爪,踩在某種介質上(內在條件),那介質又受到某種熱力和壓縮(外在條件),才決定那一個個不經意留下的痕跡,是去?是留?旅途中的「行者」亦然,只顧探索前面未知的世界,不會在意留跡何處,何況那本不是掌控中的事。或許,只有迷途的人,會蓄意留下痕跡,為自己或救援的人,提供線索,找到回歸之路。
在土巴教了十年的書,前面四、五年,兩任校長都很傑出,校務蒸蒸日上。後面才幾年,就換了四任校長,學校很亂,讓人憂心。二○○○年,老吳大病一場,失血過多,只好辭去教職,回城市去休養。我則單獨回到保護區,繼續奮鬥。二○○四年,覺得身心疲憊,快要油盡燈滅。意識到自己已不能勝任「蠟燭兩頭燒」的重擔,決定退休,先回家再說。就這樣,告別那瓦侯的紅岩大漠,回到燈紅酒綠的大都市。
到底是誰給誰留下足跡?人生大半之事,並不在你我掌控下,就像那兩小球「迷幻仙人掌」一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連個影子都沒捉住,只留下一腔欣喜。想起大朱神父的至理名言:「這世界,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就這樣,我結束了十年「紅岩大漠蒼茫行」的探索,換個地方,繼續踽踽獨行。(轉載自芥子54期)
人生無非是
“Live for a Cause
Not for Applause
Live life to Express
Not to Im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