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永恆
冬日的午後，整個安寧院，除了廚師雅琳在廚房忙著做晚餐偶而發出的聲響之外，一片寧靜。
這棟獨立住宅，除了有護理站、來賓接待站、職員辦公室、水療房，以及通往地下室的電梯之外，幾乎與一般住家沒有兩樣：有溫馨的客廳、整潔的餐廳、舒適的臥室、寬廣的地下交誼廳、林木蔥鬱的花園……。與此類似的地方，大溫地區共有九座，包括溫哥華市的四座；全是末期病人的安養機構、最後的家園--在這裡病人接受安寧療護，期望得以有尊嚴、多平安、少痛苦地與家人共度他們的餘生。
今天，這家八床的安寧院，照例是滿床，不過，我注意到入口處的抬燈亮著--表示有病人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往生；我前一班的志工瓊安告訴我：三號房三天前入住的病人昨晚離開。雖然，每周才值班一次的我，並沒有機會認識他，心中還是有些抽痛，趕忙默默為他送上虔誠的祈福，祝他一路好走。
瓊安離去後，照例，我先到護理站去，問問有沒有我需要特別注意的事項？值班的護理師塔瑪拉微笑著說：「大部分的病人都在休息，除了五號房的溫妮之外。」說完，她補了一句說：「也許你可以去陪她聊聊。」
溫妮是六十來歲的肺癌末期病人，三、四個星期前入住安寧院。她的態度和藹可親，談吐文雅風趣，看法中肯超然。我過去每個星期值班時，都曾去探訪她，也聊得愉快。不過，談話內容都屬生活動態、新聞時事等家常瑣事，沒有機會深談到心靈的問題。
其實，這種情形是常態。除了少數例外，願意向志工打開心靈的病人為數不多，雖然他們在充滿疼痛、絕望、恐懼等負面情緒的生命末期，對陪伴的志工，都表示由衷的感激。
陪伴志工，本來就是以病人的心意為中心。首要工作就是臨在與傾聽，試著在病人最困難的時候，盡些心力--不管哪方面的。
五號房的門敞開，裡面溫妮正坐在床上，聚精會神地看電視。我輕敲了房門；看到是我，溫妮微笑著招呼我進去，順手關掉電視說：「剛剛演完；你時間抓得好準！」
我找了張椅子，坐到她床邊，微笑著問她正在看什麼節目？聽我這麼一問，她剛剛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大半，答非所問地反問我是否看過〈第六感生死戀〉這部電影？
我記得這個一九九○年代出品、由黛咪摩爾（Demi Moore）和派翠克史維季（Patrick Swayze）演的片子（原名GHOST）；敘述派翠克史維季被朋友害死後，藉著由伍琵高伯格（Whoopi Goldberg）飾演靈媒的協助，粉碎那個朋友對黛咪摩爾的非分之想，也替派翠克史維季復仇雪恨。雖是由常人傳統的思維去看另一個世界，黛咪摩爾和派翠克史維季兩人之間天人兩隔的相思苦楚，以及恩愛的纏綿悱惻，處處觸動人心；尤其〈Unchained Melody〉這首老歌更藉著這部電影的加持，聲名大噪、紅極一時……。
我點點頭說：「那是相當賺人眼淚的愛情故事。」
溫妮聽了，也附合說：「沒錯，是很賺人眼淚的愛情故事，」說著，看了我一眼，又表情嚴肅地補充道：「但是，我對電影裡所描述的那個世界，卻更感興趣！」
電影裡所要傳達的，不就是我們傳統上所相信的「善惡有報」的觀念麼？
我這麼說了之後，溫妮好像若有所思般地低著頭，沒作聲。我突然記起，她曾經提到過，她雖然出自虔誠的基督徒家庭，自己卻是無神論者：不相信有一位全能、全知的造物主，曾經創造了宇宙與萬物，又與萬物死滅後諸事息息相關。
於是，我說：「啊，妳相信電影裡的描述？它好像沒提到什麼宗教的教條，這其實也和妳的想法不相矛盾的，不是嗎？」
想不到她急急地辯稱：「我沒說我相信啊！我只說『對它感到興趣』。」
好像一場辯論會要開始了；我靜靜地等待她繼續下去。
果然，她馬上為自己的說法作補充：我不信有造物者，但是我相信死後存在著另一個世界。不過，不一定像一些宗教說的：經過「審判」，而把亡魂送上天堂或打入地獄……。
等她略略停頓時，我試著問她：「相不相信佛家所說的前生今世、生命輪迴？」她想了一想說：「這我倒沒想過；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我覺得由很多報導來推理，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說到這兒，她突然問起我的宗教信仰。我說我由天主教改信佛教，不過，我現在覺得什麼宗教都一樣；宗教本來就是人們為了解釋宇宙現象，根據他們的傳統、習俗，發明出來的產物。所有正信的宗教應該都只是教導我們為人處世的工具而已，無所謂真假，或其他有心人士製造出來的種種分別標準。
我注意到溫妮聚精會神地聽著，就接著說下去：天堂與地獄的區別，我以為就在於我們有機會在病榻上回顧人生時，於即將離開人世的那一剎那，心中是否感到平安罷了。因此，我希望還有機會時，多行善事、努力協助將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以便臨走時，可以問心無愧，無憾無悔，無牽無掛，感到不枉此生。至於，死後是否有天堂、地獄；是否會有生命輪迴，其實不是我十分在意的事。
我想說的，大致講完了，於是，停了下來，看看溫妮的反應。
只見她深思了一陣後，點頭說：「嗯，跟我所想，相去不遠；只是你還有機會，為他人服務，我卻已經……。」說到最後，她低下了頭，似乎對自己生命已走到盡頭，無法再有機會行善，有不勝唏噓的感慨與哀傷。
我見狀，非常不捨地按住她的手，同理她的感受，同時，試著提醒她說：「你既然相信死後存在著另一個世界，應該也相信能量的存在的。」
聽我這麼一說，她抬起頭答道：「當然了，這兩者相輔相成；所有的宗教也都這麼相信的。」同時，滿臉充滿要我繼續說下去的渴望。
我就告訴她：近來越來越多科學家與心靈導師都談到宇宙一體、萬物關聯的理論，自古以來天主教講的「諸聖通功」、佛教主張的「善行迴向」，剛好都與這種觀念相吻合，因此建議她：時時心存善念，虔敬地將祝福，以及正面能量獻給宇宙眾生，祈望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那就是我們每個人都做得到、也是極有意義的事。
聽了我這番經常拿來自勉、並與末期病人分享的利己利人說法之後，她問道：「就這麼簡單？」我點點頭，順著她的口氣說：「就這麼簡單！」她想了一想，馬上堅定地回答說：「我就開始這麼做。」神態變得釋然、開懷，臉上一片祥和、平靜。
末期病人在不久於人世時，急著想完成的事情之一，就是「與神修好」，清理自己的良心。我既欣慰又感恩，今天有機會與溫妮談到了這個論題，也希望我的分享有助於她身心靈的淨化，而得到平安--進入天堂。
窗外，平日奼紫嫣紅的花園，錦繡繁華早已落盡，扶疏的林木也換了裝，只剩光禿的枝幹，在蕭瑟的冬風中，陪伴著灑遍滿地的落葉，象徵著像溫妮這般末期病人的生命即將凋萎。不過，我知道冬日的盡頭，萬物即將甦醒，大地也將回春，美麗的花園又會欣欣向榮，展現強韌、有勁的生命力！這不就是以某種形式存在的永恆，正等待著我們大步前往的景況麼？
死亡不是結束，而是走入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