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憾事
人生憾事
許建立
安寧照護，除了試著為末期病人減低身體痛苦、帶來心靈平安，協助他們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之外，對於遺族的哀傷關懷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因此，溫哥華安寧照護協會(Vancouver Hospice Society)特別成立「哀傷伴行」(Bereavement Walking Program)，定期由經過訓練的志工，不經特別安排地、一對一陪同喪親家族走路，傾聽他們的心聲。
走路當中，這些家屬(我們稱之為walkers)談話的內容，不一定都是對親人的思念，其他，如他們日常生活、嗜好，甚至時事、體育新聞等等，都可能是他們談話的主題；志工的工作，主要是傾聽，以及做適度的應答。
布魯斯(非真名)是一位已退休的某大跨國會計公司的主管之一，他夫人錦恩(非真名)在與卵巢癌奮鬥了一段時間後，不幸於一年多前去世。記得他第一次參加「伴行」的行列、自我介紹時，就曾情不自禁地痛哭失聲。後來，他也曾和我結隊伴行了幾次，但是，卻都不曾再提及與錦恩有關的事；我想，也許他傷痛漸輕了…。
這一天，在例行的簡短開場(check in)後，伴行開始了；布魯斯湊巧地與我走在一起。高瘦的他，頭戴深藍色棒球帽，身穿鵝黃短袖POLO恤衫，鼻樑上架著墨鏡，雖然已經年近八十，腰桿依然挺直，顯得神采奕奕。
寒暄了一陣之後，他面帶笑容地說他周末和朋友去打了一場高爾夫球，竟然意外地打出八十五桿的好成績，覺得非常開心。我自己不樂此道，卻知道普通人能有八十五桿的功力，已經是非常不簡單的了；更何況他年事不輕。我稱讚了他一番；他也高興地點著頭。突然，他聲音變得很輕：「要是錦恩還在的話，她一定會要我帶她出去慶功的！」我發現他原先興奮的臉上，變得一片黯然，充滿失落與哀傷。
我知道他想到離去的老伴了，於是，趕快伸手拍拍他的背，給他一點慰藉；也同理他的感傷。他突然停了下來，摘下墨鏡，從口袋拿出面紙，擦了擦眼睛之後，一動也不動地呆望著小徑旁的樹林。
秋天溫哥華的克奇拉諾海邊(Kitsilano Beach)，很多樹葉已經像是迫不及待地開始變色，紅、黃、綠相間的樹林，加上灰綠的海水、湛藍的長空，好像魔術般地把宇宙變成一個大調色盤，讓人們在個人的想像中，繪出自己的人生藝術品。
我知道他絕不在欣賞美景；但是，他在想什麼呢？我沒有探問，只靜靜地陪在一旁。不一會兒布魯斯自己開口了：「要是錦恩還在的話，她一定可以把這景色搬到她的畫布上去的。」原來，錦恩生前還是位畫家！我這個順理成章的結論，卻換來他的一聲長嘆：「她有繪畫的興趣，但是我卻沒積極鼓勵她去學畫；她只得在家自修、瞎摸…。她走之前，還說沒能好好學畫是她的憾事。」我正想著怎麼來安慰他，他卻像是要把這件事丟到腦後似的，逕自轉身向前行開了。
我快步跟了上去，繼續走著，兩人都沒開口。一陣過後，他轉過頭來，邊走邊對我說：「假如我知道她會走得這麼快，有些事要是能夠從頭來過的話，我就會有不同的做法了。」我同理地回答說：「可不是嗎？事過境遷之後，我們常會有不同的想法，但是往往就太遲了。」
聽我這麼一說，布魯斯接著道：「是啊！不只我會鼓勵錦恩去學畫，我平時也會用更多時間陪她，不會那麼注重事業，連周末也常去公司加班了。」
我試著問道：「你們公司真的那麼忙，連周末也常要加班？」他有些無可奈何地回答說：「員工不用常加班，但是身為合夥人(partner) 的，可就不同了；更何況我是個完美主義者，非得每件事都有十全十美的結果不可。」聽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布魯斯似乎又想到了另一件憾事：「還有，就在她被診出有癌症的前一年，我們本來有地中海郵輪之旅的計畫的，臨時，卻因為公司出了一點小事而取消。」
我試著安慰他說：「公司有事，情非得已；這個，你就不用太過自責了。」
哪知，他聽了之後，卻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又是那該死的完美主義作祟！那個小事，其實根本不用我留下來處理的；現在卻再也沒有補償的機會了！」他臉上露出悔恨與不屑的表情。
的確，人生一趟，就像火車之旅似的；隨時有人上車，也隨時有人下車。與搭車不同的是：我們上了火車之前，大多已經買了票，知道自己在哪個站下車。然而，世事無常，誰也無法預料死神什麼時候會在毫無預警之下，前來召喚，而迫使我們提早下車。我們能做的就是：想到該該做的事，就要立刻做；唯有如此，才能夠將人生憾事減到最少。
我這麼想著，才發覺我們幾乎已走完全程。大家在分道揚鑣前，照例要一起喝杯咖啡、享用點心的Juliette Café 已然在望。我問布魯斯這個周末有何打算，他有些嚴肅地說：「我要去溫哥華島離維多利亞不遠的一個小鎮，探訪一位病得不輕的老同事；再不去的話，我會再增加一件人生憾事的！」
我聽了，不禁對他比起大拇指，為他已經從錯誤中學到了一項重要的人生功課而為他高興。繼而一想，已經是耄耋之年的我呢？在一切尚未太遲之前，需要盡快處理的事想必不少…。
看著上頭更加晴朗的天空，以及四周更加艷麗的景緻，我暗地勉勵自己要更加及時把握機會，期望臨走時能夠心中坦然、無憾無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