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綠苦瓜

消失的綠苦瓜

許書寧

每逢夏季，日本人喜歡在屋簷下搭建「綠簾子」（Green Curtain）。

「綠簾子」是近年來的環保用語，意指以攀藤植物架構的天然遮陽簾幕。其實，類似的習慣自古即有；日人向來偏愛種植風情萬種的紫藍色牽牛、楚楚可憐的白淨瓠子花、或是花型宛若小時鐘的百香果。那些植物不僅能夠擋住炎炎盛暑的強烈日光，更以美麗的花朵妝點門面，可以說是一舉兩得的風雅。

十多年前起，沖繩料理逐漸普及，原產於南國的沖繩綠苦瓜成了家家戶戶的常備菜，也間接改變了「綠簾子」的風潮。綠苦瓜的葉蔓濃密、易於種植又少有蟲害、而且只需一株母莖便結實累累。因此，綠苦瓜幾乎成了現今遮陽棚的代名詞。夏日漫步於寧靜的住宅區，每隔幾步肯定會遇上一面苦瓜窗簾：手舞足蹈的綠葉、含羞帶怯的黃花、飽滿沉甸的果實…隨風搖曳，很是好看。偶爾，會有一兩顆高懸於屋主視野外的，乏人問津地熟過了頭，竟整個轉為太陽般的豔橘色，油亮亮地裹於一團綠意中，別有風情。

 

    綠苦瓜炒豆腐午餐肉，再撒上花朵般的柴魚屑，是夏天最棒的下酒菜

今年初夏，自宅的公寓樓下鄰居也撐桿架網，開始種起綠苦瓜。瓜苗的生命力勢如破竹，沒多久就爬遍了整面網，繼續往上另尋出路。藤蔓的柔軟觸鬚先在我家陽台的底端探頭探腦，也沒打聲招呼，就擅自前來定居。兩三天後，陽台下方已被攻佔，鋁欄杆上大辣辣地繞起了好似傳統電話線的綠色藤蔓。我不栽不植，竟憑空得了一小片黃花綠意，偶爾還附帶嗡嗡振翅的細腰蜂子，多麼有趣！於是，我好似認真記錄暑假作業的小學生，不時步上陽台殷勤探望，樂此不疲地觀察植物的朝夕變化。

過了幾天，藤上冒出一顆迷你瓜苗，長相很是俊美。只見其尾端還戀戀不捨地緊抓著花朵不放，身形樣貌卻已儼然成瓜；若將之置於扮家家酒的小碗小碟上，任誰見了肯定都要讚它逼真。那顆苦瓜寶寶讓我驚艷，彷彿窺見了濃縮於小小存在內的生命奧秘。從此，我的「陽台探訪」進行得更為勤快。每天早上起床後，頭一件事便是拉開窗簾窺探瓜苗，殷切得好似盼望嬰孩「一眠大一寸」的母親。

前天下午步上陽台，卻因眼前的景象瞠目結舌，無法動彈。因為，幾個鐘頭前明明還綠意盎然的欄杆底部，竟然空空如也，乾淨得徹底；數日來的枝繁葉茂頃刻消逝，完全不留痕跡。我失魂落魄地環顧四周，不敢置信。難不成陽台邊的綠苦瓜生態只是我的黃粱一夢？

趴在欄杆上探頭，望見樓下鄰家的瓜藤繁茂依舊，遂得了一個結論。看來，是樓下鄰人注意到自己家的藤蔓「太沒分寸」，便拿了長竿子小心勾回越界的藤蔓，修剪乾淨了。日本人向來謹慎內斂，注重公共道德，舉手投足皆以他人為出發點，深怕個人行為造成干擾。因此，鄰人剪掉「擅闖他人宅」的瓜藤原出於好意，卻讓我悵然若失了。

我憶起那顆晶瑩翠綠、日漸茁壯的苦瓜寶寶，越想越難受，竟不爭氣地哭了起來。明明知道瓜藤不屬於自己，一旦失落卻又像被扯裂了心頭肉，怎麼也止不住淚。不過，悲傷的情緒卻也不持久，因為不期然想起了約納的故事。

 

     陽台上的苦瓜寶寶

約納，是舊約聖經中最著名的先知之一。他為了躲避天主，不願遵命前往尼尼微城宣布毀滅的消息，曾被吞在大魚腹中三天三夜。後來，尼尼微全城上下聽從了先知的警告，悔改祈禱，因而得到慈悲天主的寬恕。約納卻又開始鬧脾氣，哀怨地覺得自己白忙一場，死了還比活著好。

面對氣呼呼的約納，天主採用的是極具幽默感的教導方式。祂先安排了一株一夜長成的高大蓖麻樹，為約納遮蔭消暑，讓他很是喜歡；第二天卻又安排一隻蟲子咬死蓖麻，讓約納在炎熱的東風與豔陽下生不如死。約納氣得失去理智，口口聲聲宣稱「我發怒以至於死，是合理的！」

最後，天主和和氣氣地開導他：

「你為這株蓖麻，並沒有勞過力，也沒有使它生長，還憐惜它：它不過是一夜生出，一夜死去的植物；對尼尼微這座大城，其中有十二萬多不能分辨自己左右手的人，且有許多牲畜，我就不該憐惜他們嗎？」

天主的福音，蘊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內。

藉著真實的日常體驗，天主願意我看見「更大的憐惜」，正如祂當年耐心教導約納一般。

 

          刊登於十月《病患之友》上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