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
許建立
260病房一片寧靜,窗外花園風吹樹葉的聲音也就顯得特別響亮。病人葛瑞絲的女兒茱莉和我一人一邊坐在她的床邊,兩人默默無語地注視著像是睡著、卻又臉部肌肉不時抽動的病人。
葛瑞斯是七十來歲的肺癌末期病人,因為呼吸困難無法緩解,乃於三個星期前入住安寧病房,希望借助安寧療護的方法,可以讓她的呼吸順暢、平穩些。她入住之後,我也曾探視過幾次,卻沒深談的機會;只覺得她很獨立,事事都不願意假手他人。
這之前,茱莉已經把他母親這個星期來的情形大略向我講了一下:
她說幾個星期來,媽媽的呼吸是改善了,不料,五天前,她背部卻開始劇烈疼痛。醫師懷疑也許那是癌細胞已擴散到脊椎骨的緣故,然而,基於安寧療護的原則,徵得茱莉的同意後,醫護團隊不再做任何無謂的測試,試圖找尋真正的原因所在,而僅做疼痛方面的控制。茱莉也明白即使找到的話,又能如何?倒不如希望疼痛能夠得到緩解,媽媽得以有尊嚴地地安度餘生。
說到這裡,茱莉臉色突然黯淡了下來;她幾乎是哭喪著臉地說:「可惜,媽媽的背痛過劇,試了幾種藥物都無法有效控制它。藥石罔效的結果,媽媽同意請醫護團隊施予『醫療性的昏迷』,為的是讓自己在沒有痛苦的情形下,走完人生。」她最後的話是哽咽地說完的。
平常腦部受重創的病人,醫師可以施予「醫療性昏迷」,以便讓腦部有休息的機會,而得以快快復原。藥效過後,他們會再甦醒過來;但是,為末期病人來說,這雖非「安樂死」,卻有異曲同工的效果。茱莉知道媽媽將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了,雖然從人道立場上看,這做法為媽媽減輕痛苦,無可厚非,但是,眼看著自己的至親在昏迷中,一步步走向人生的盡頭,未免不是一件悲痛的事!
聽了她敘述經過,我也為她感到難受。說了幾句自己都覺得無關痛癢的安慰話後,我有些詞窮地以「靜默」來陪伴即將要天人永隔的母女兩人。眼睛注視著沉睡中的葛瑞絲,我也在心中修習藏傳佛教協助瀕死者自在上路的「頗瓦法」,希望她浸浴在她虔信的耶穌所放出的光明中,享受慈愛、平安與療癒,最後隨祂走向永生。
突然,我注意到茱莉用手去拉住葛瑞絲的手,同時聽到她說:「啊,我應該趁著媽媽的手還是溫熱的當兒,用力緊握它們。」一句聽來極其平常的話,卻讓我必須用力才能逼住就要掉下來的眼淚,而向她點點頭,表示同理她這句讓人心疼、感慨的話。
這樣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茱莉向葛瑞絲說:「媽咪,我要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等下再回來。」同時,示意我到房外去。我知道她一定有不願葛瑞絲聽到的話要告訴我,因此,我也順勢要葛瑞斯休息一下,就輕輕隨著茱莉走出病房。
260病房很近通往空中花園的玻璃門。我們不約而同地一前一後走向那平日花木扶疏的世外桃源。
深秋的溫哥華,雖有驕陽當空,它的熱力卻無法擋住季節的變換,秋風習習的空氣裡,竟然有些寒意。四周的一些落葉樹已經變色、凋落;舉目可見的殘枝與敗葉,使得整個花園顯得有些蕭條。
我不知道茱莉有什麼不願她母親聽到的話要告訴我,隨著她找張椅子坐下來之後,我就默默地等待她先開口。
裘莉看了我一眼,又像是不經意地放眼遠眺襯托出市中心高樓大廈的層疊群山。好一會兒之後,她回過頭來,好像對著我,又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這兩天來媽媽的呼吸其實已經變得淺且緩慢,又不規則;護理師說也許她的時間到了,可是,媽媽卻仍然苦苦撐著。我當然希望她多活幾天,溫熱的手讓我多握一陣子,但是卻不忍心看她撐得那麼辛苦…」她停頓了下來,顯然不知道如何再說下去。
我趕快接下去說:「我完全明白妳的心理。病人無法放下、安心離去,是令人非常不忍的事。」我停了一下,想想之後,決定小心翼翼地說下去:「她難道還有什麼還沒處理的事情嗎?」心裡希望茱莉不會以為我在多管閒事。
聽我這麼說,茱莉回答說:「她遺囑早就寫好,該吩咐的也都說了。除非…」她好像在思索著。我靜靜地沒答話。周遭安靜得只聽到秋風的聲音。
過了幾秒鐘後,茱莉像是下定決心似地緩緩說出她的疑慮:
原來,葛瑞斯有個孿生妹妹,根據茱莉的記憶,他們倆姊妹從她懂事開始,便不曾和好過,也根本不相往來。茱莉說這位阿姨其實對她疼愛有加;但是都在媽媽的背後才敢把這份親情表現出來。茱莉說她曾經問過葛瑞斯她與阿姨到底有何過節,可是媽媽不只拒絕回答,還警告她不得與阿姨來往;否則她不惜斷絕兩人的母女關係。
聽到這裡,我不禁「哇」了一聲;茱莉點點頭,理解我的訝異之後,繼續她的故事:她曾有一陣子被媽媽「逐出家門」,只因為她被葛瑞斯知道與阿姨有往來。她自己也負氣地有一大陣日子沒與媽媽聯絡,表示對她無理要求的抗議。然而,葛瑞斯發病之後,她就不忍心地回家陪伴她了。葛瑞斯沒再問她有沒有繼續與阿姨聯絡,卻警告她別讓阿姨知道她病篤的事…。
故事講到這裡,大概是告了個段落。只見茱莉兩眼注視著我問道:「你想是不是這事讓我媽媽放心不下呢?」
既然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母親與阿姨之間的恩怨、瓜葛,局外人的我又如何回答她的問題呢?我只有據實以告地說:「也許吧!誰知道?!」不過,我建議她適時向昏迷中的媽媽談起這件事,再以她的表情來判斷是否願意讓阿姨來探訪她、和她告別的可能性。
聽了我的建議,茱莉點點頭,「嗯,good idea!」(好主意)了一聲,閉眼深思起來。
看著茱莉不捨母親硬撐的無助神情,我不禁在內心輕輕嘆息著:在末期病人的病榻旁,生者、瀕死者都希望對彼此的人際關係上,有個圓融、完善的了結。然而,要想有美滿結局的大前提,就是要將人生的所有恩怨情仇,及時清理而化解;否則,若不是瀕死者臨行前還得帶著沉重的心結,無法安心、瀟灑地離去,就是生者也會背著偌大的包袱,與悔恨共度餘生。
其實,這兩種悲劇都是可以經由「及早準備、妥善處理」而避免的;可嘆的是:人們卻常無法記取教訓,總非等到「為時已晚、無法挽救」的時候才追悔莫及…。
和茱莉回到病房,看到葛瑞斯仍是好像面露不安地睡著。我在心裡默默地對她說:「葛瑞斯,看來妳心中頗不平靜,我們非常不捨。如果妳是因為和妹妹的事而裹足不前的話,畢竟妳們是同根所生、同時來人間報到的,妳就讓她來看看妳,兩人和好,去除心中的大礙;若是還有它事而煩心,妳就放下吧!原諒自己、原諒別人,正是能夠歇下包袱,讓自己安心、自如、輕鬆的好方法呢。」同時,我也一邊繼續為她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