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70期 重溫小會精神

愛與恕

林櫻枝

 

  和廷煌相遇在家鄉的教堂。那時我剛領洗,從台北回台南的老家準備到高雄教書。初識的印象不頂好,覺得他膚淺浮挑,不太可靠。不過,對他口中常提到的母親倒十分敬佩──早年守寡,做粗活,幫人洗衣,養大五個兒子,讓他們都受教育。有一次,廷煌讓我看他求學時期的日記,有一段記述他父親的生病和去世,我幾乎聽見他母親對蒼天的哀號,淚不禁涔涔而下。感動之餘,接受廷煌的求婚,他母親也要求看看我。

  頭一次見到婆婆,與我心裡的畫像相去不遠──黝黑矮壯,長滿老繭的雙手見證長寡歲月的艱辛,愁苦的容顏渴望有人憐惜。她當下贏得我的歸屬感,我暗自許諾視她為母,好好孝順她。

  新婚的蜜月是婆媳一起過的。由於我的祖母剛過世,喪假加婚假和寒假,總共有兩個多月的假期,我決定留在婆婆身邊,學習做個好媳婦。我們同床共眠,婆婆總是搶先掛好蚊帳,她好幾次謙卑地表示,我沒嫌他們窮,她很感激。她說她沒女兒,會視我如己出,我也很感動。為了討婆婆歡心,早上天未亮,我就隨她起床。婆婆捨不得點燈,我們摸黑進行炊事。婆婆使用柴竈,,偏偏我不會生火,每多用一根火柴,婆婆就心疼難安,終於忍不住掀掉客氣的面紗,開始叫罵。我一緊張,變得更無能,每餐飯幾乎都是在煙燻得淚流滿面、灰頭土臉中燒出來的。

  冬天水冷,我徒手洗全家衣物,手指乾裂流血,不敢喊痛,恐怕婆婆覺得我沒用。有一次因為沒有遵照婆婆指示的方法晾曬衣服,她一腳踢翻我滿盆洗好的衣服,我真想摔破那個盆子,洗雪不堪忍受的羞辱。嚴格的家教,不能頂撞長上的家規,使我默默撿起地上衣物,重新清洗,把淚水往肚裡吞,憤怨埋在心底。

  婆婆和奶奶的不和,我早有所聞,面對她們的衝突,我仍嚇得不知所措。婆婆不滿意我沒幫腔,呆立一旁如木頭。其實我很同情高齡八十的奶奶,常被辱罵得了無尊嚴。婆婆心情不佳時,一定摔東西,打人、罵人發洩情緒,我曾被她丟過來的鍋蓋、鍋鏟、飯匙打中,有一次更把我雙手奉上的整包薪水,朝我臉上丟過來。對婆婆的畏懼逐漸升溫,我失去往日的活潑快樂,變得畏縮沒自信。

  每逢周末,廷煌會從高雄回來,新婚燕爾,他迫不及待地來同我說話。與我太親近時,婆婆摔東西,晚上不准關房門睡覺,夜裡自由進出我們的臥房。有一次我連拉十多次肚子,無力下床,廷煌端來一碗稀飯,婆婆把廷煌叫到身邊,跟他說:母親只有一個,太太死了,再娶的仍是太太,不必太疼惜。又有一次,廷煌用摩托車載我上班,發生事故,我摔下車子,失血過多,昏迷在馬路上。第二天,婆婆來醫院探視,看到我就大罵:娶到我很衰,廷煌會被我驚嚇得早死。接下來,就是詢問住院一天的花費,要我馬上轉到多人共用的病房。她一再問廷煌是否也受傷,全然沒關心我的病情。哀莫大於心死,我終於覺醒,在婆婆心裡,我永遠是外人。我仍然按月交薪水,每個周末回去,做乖順的小媳婦。但我心裡明白,我只是盡為人媳的道德責任。從高雄到台南佳里,那七十多公里的路程,是我漫長的苦路。多年後,每年重履斯途,仍覺傷口隱隱作痛。

  小叔們陸續結婚後,婆婆對我的態度明顯改善。甚至常向我傾訴小嬸們給她的傷害。我心裡總暗暗站在小嬸這一邊,遇有機會分享婆媳問題,我就借題宣洩滿腹委屈。婆婆去世時,有人叫我們下跪,求婆婆寬恕,我心想:她也該向我道歉。身為基督徒、神修小會的會員,愛與寬恕是我們一生要修習的功課。為婆婆,我努力,但不曾及格。我多少次仰望十字架上的耶穌,仍然得不到那句讓我靈魂痊癒的話。

  去年底,天真的兒子給我一個多月的時間準備,趕在元月三日結婚。我四處奔走,挫折連連,緊張、忙碌得連拉兩個星期的肚子,累到不行。兒子在結婚前五天才回台灣,對我諸多要求,唯恐岳家不滿意、媳婦不歡心。我曾多次跪求天主降福他們的婚姻幸福美滿,也自認心理健康,仍有被忽略而受傷的感覺。看兒子得工作、讀書、家事又一肩挑,真心疼兒子甜蜜的擔子未免太沈重。至此才深深體會當時婆婆在新婦進門時的失落感,為一個長年苦守寒窯的寡婦,這是多難越的門檻。

  兒子、媳婦返美前,我請他們一起祭拜祖先,站在公婆的遺相前,想到薪火相傳,兩老天上有知,一定很欣慰。以前我不太敢正視婆婆的遺像,一方面是怕她,一方面常想她的不是,心也有點虛。那一天,我好好端詳婆婆的面容,仍是一臉愁苦,想到她坎坷的一生,鍊就她剛毅強悍的個性。憤怨一個人時,常忘了他的恩澤。其實婆婆幫我做過月子,也帶過孩子,她是個勞苦犧牲,百分百的好母親,慈祥的好奶奶。我開始對著遺像與婆婆交談,記起有一次,她半夜起來如廁,看我伏案改筆記,她叫我拿枝紅筆,要幫我改本子。婆婆可是一個大字也不識。我不禁莞爾,脫口而出:「媽媽你好可愛」。

  耶穌被釘十字架,在祂最痛的時候說:「父啊,寬恕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做的是什麼。」我終於完全懂了這句話,也撫平久未癒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