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68期 愛你的近人

略說《從前》

陳擎虹

 

一、前言

  《從前》是九歌出版社九一年九月十日初版的董橋散文集,翻閱一篇篇散文,頗覺作者筆淡情深,優雅不俗,值得購回細讀。讀完董橋三十篇懷舊憶往之作,本想細說《從前》,與各位分享其動人的故事、溫煦的情味、清雅的筆調和寬廣的視野。迫於時間不足,只得略說《從前》了。

二、簡介

  作者董橋是三年一班的印尼僑生,一九六四年成大外文系畢業,之後逗轉於新加坡、越南、曼谷、香港。一九七三舉家赴英,七年後返回香港定居。

  由於作者一生沈潛中、英文學,長年從事文字傳媒的高層編輯工作,故而學問紮實,眼界寬闊,文筆靈活,不論寫人、交友、談情、玩物、購書、觀畫……,都能恣縱馳騁於古今中外。他以理性的架構、靈動的筆調,將生活中所遇、所感的人、事、物,信手拈來,更以縹緲的遐想、溫煦的心情加以穿插、剪輯、融會、貫通,的確是句句耐人咀嚼,篇篇動人心絃。

  作者在自序裡,說他「在二○○一年下半年為台北《壹週刊》寫了三十幾篇憶往小品,……順著營造小說絲絲縷縷的敏感追尋走過的從前,煙柳拂岸,暮雲牽情,筆底斑駁的記憶和蒼茫的留戀,偶然竟滲出一點詩的消息。」

  原來董橋是想要呈現美國小說家Carson McCullers說的「散文合該潛藏詩的性情,詩倒要呈現上乘散文的清亮和通達。」他又引了他在北京買到清乾隆伊秉綬畫扇上的詠梅詩:「生性禁寒又占春,小橋流水悟前因;一枝乍放雪初霽,不負月明能幾人!」說自己未必參悟得出詩中句句玄機,但盼「雪前雪後綻放了單單薄薄一枝心香,瑣屑的這樣一本『從前』,興許不致過分辜負那一抹舊時月色了。」(自序)

三、特色

(一)動人的故事

  首先,談他的動人故事。董橋在〈寥寂〉一文的起筆,就表明他寫此書的動機:

  「走了快六十年的路了,每星期寫這樣一篇念人憶事的小品,難免驚覺世道莽蒼,俗情冷暖,縈懷掛心的許多塵緣,恆常是卑微厚樸的鄰家凡人,沒有高貴的功名,沒有風雲的事業,大半輩子浮沈在碌碌生涯之中,滿心企慕的也許只是半窗的綠蔭和紙上的風月。……我慶幸自己消受了這樣淡雅而誠摯的友情,總覺得那些影子是雪夜裡浮動的暗香,幽幽散落在我疲累的筆底,十足穿山過林之後馬蹄上留著的一絲原野的芬芳。他們的笑聲和淚影,畢竟也是不帶繁華的笑聲、不帶璀璨的淚影。他們的故事,於是也只能像乾乾幾筆寫意的山水:傳統的安分中透著潛藏的不羈,宿命的無奈裡壓住澎湃的不甘;縱然是剎那的美麗,預卜的竟也是階前點滴到天明的淒冷。」(七一頁)

  三十篇散文以如詩的筆調描寫了三十個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舊日紅〉寫他和蕭姨、印尼萬隆老師亦梅先生之間超越時空的情誼,藉三人收藏摺扇的共同雅好,將他自封的文化遺民品味流露無遺。〈雲姑〉是他回憶小學時代鄰居少女與畫家男友的坎坷情事。

  〈風蕭蕭〉則寫他在倫敦舊書古玩鋪,因買清代竹刻筆筒,而結識學設計的店主姪女Leonora, Leonora由未婚到結婚到仳離,從打工到接掌到賣鋪,Leonora清理店鋪時,從叔叔私藏珍品中,找出一件小山款竹刻花卉筆筒,寄贈作者。作者每次把玩這兩個筆筒,「便想起二十多年前倫敦古玩鋪裡那張甜甜的容顏,心中飄起蕭蕭的冷風。」(五十六頁)

  三十篇列舉三篇,以小見大,有管窺蠡測之嫌,在此只是略作介紹,諸位若有興趣,還請購書。燈下品茗,細讀「從前」,穿越時空,上友古人的滋味,其樂趣想必無窮。

(二)溫煦的情味

  其次,品嚐一下董橋筆下溫煦的情味。

  〈雪憶〉追憶一九六八年深秋,作者在香港兼了幾份工作,也看不出什麼牢靠的前景。「上海來的房東太太要求我們分租一間小客房給她的親戚繆先生,好讓我也省些租錢:『都是天涯淪落人,彼此有個照應也是好的!』她說。在那樸實而飄搖年代,我依稀體會到英國殖民政府對中國大陸和臺灣來的人都見外,不承認學位,不積極鼓勵生根,一些無形的歧視加深了我們謀生的難度;情況在一九六六年爆發文革之後更是這樣了。那時候,我結識來往的外省人幾乎都在文化圈子裡浮沈,天天在破書桌上用筆桿、稿子、剪刀、漿糊尋求卑微的生計。房東太太那句話像黑夜荒村裡的一盞燈籠,照亮了我的徬徨,也照亮了無數過客的忐忑。」(九十四頁)

  〈椅子上的花環〉作者是從開舊書鋪的英國藏書票協會創會元老威爾遜起筆,經由威爾遜的介紹,作者認識了在倫敦一家廣告公司兼職設計的捷克畫家米洛斯。米洛斯生於布拉格,米洛斯的醫生父親「跟捷克前總統馬薩里克是好朋友,在維也納大學同學,在捷克大學也做過同事。米洛斯對這位一九二○、二七、三四年連任三屆總統的馬薩里克敬仰得不得了,對他經常平息捷克與斯洛伐克雙方的衝突尤其拜服。」(一三六頁)

  「那時威爾遜剛介紹我看捷克作家恰彼克(Karel Capek)的『羅素姆萬能機器人』英譯本,……米洛斯說恰彼克是捷克知識界的風雲人物,他的民主信念是他跟馬薩里克交情的動力;他家裡的星期五聚會是二、三十年代的朝野盛事。……布拉格的人都說星期五的聚會是個秘密的會社,指點江山,統治全國。最顯赫的會員是那位建國總統馬薩里克,當過哲學教授。幾十個人坐滿樓下客廳,……一張小桌子擺著一個小花瓶,花瓶裡插著幾枝紅玫瑰的時候,大家知道總統會來。」(一三六頁~一三七頁)

  「老總統有的時候坐汽車去,有的時候走路去。穿過布拉格美麗的查爾斯橋,穿過舊日是葡萄園的山坡路,七十幾歲的人了,沒有保鑣,沒有衛兵,他獨自跟老百姓走在一起覺得自在,……」(一三八頁)「馬薩里克一九三五年退休,一九三七年在他鄉下的房子裡過世。我說最動人是接著的那個星期五,恰彼克家裡老總統慣坐的那張椅子上放著小小的花環,花環上披著小小的黑布條,一張白色唁卡上寫著:『我們記得。』」

  「威爾遜說,那位老總統忍不住氣批評壞蛋政客,也只用上短短幾個字:『不是個好人!』人家問恰彼克怎麼消磨空閒的時間,他說:『我工作。』真的是個沈鬱的民族,像空椅上的那個花環,寧靜而深情。」(一三九頁)

  這篇短文一人串一人,藉四、五人便鈎勒出一國的民族性、元首的風範與百姓愛戴的溫馨,難怪布拉格的查爾斯橋在微雨中如此古美,市政廳、圖書館在夜燈下如此莊嚴。

  〈寶寐閣〉是作者在台南讀成大時,因學弟韓國僑生小武松引領,認識歌女白媚的父親沈老先生。一個週日的午后,隨小武松前往市郊紅磚矮房裡欣賞沈老的家傳字畫,其中有六、七幅是清末民初大書法家沈寐叟的墨跡,作者最喜歡一幀枯墨山水扇面,「沈老說:『這是寐叟少有的精筆,乾裡潤出湮水氣了!』後來我果然在【海日樓札叢】讀到『畫面只宜乾筆』一句。」(一五七頁)作者自承「沈寐叟的字我那天只看得懂他的隸書,覺得行書、草書都帶著深穆怪誕的邪風。也許我太年輕了。等到八十年代我醉心臺靜農先生那手字,從中摸索出倪元璐、黃石齋筆底的千般風雷,回頭靜心再次走進沈寐叟的書藝世界,我才驀然悟出這位大學問家翻騰墨海的神魄。……記得老先生當時還說,追漢隸、北碑、章草的紋路,那是書家的事;觀字的人不妨忘掉一切師承,專心捉摸那幅字帶來的感覺和感情,像看那一片風景那樣。這番話深深影響了我幾十年來對書道的看法。」(一五八頁)

  文末富含溫情與蒼涼,作者「要了沈老那件寶寐閣舊藏的精品。深宵相對,蒼藤盤結的氣韻裡,飄出來的竟是那天下午的情景:白媚綰起長髮在後院的廚房裡蒸餃子,小武松赤膊蹲在榕樹下的水龍頭邊沖洗雞鴨魚蝦。『當心著涼了!』白媚頻頻回頭催促小武松穿回毛衣。我依稀聽到沈老先生微弱的咳嗽聲;一晃三十九年了。」(一五九頁)

(三)清雅的筆調

  董橋服膺美國小說家Carson McCullers說的「散文合該潛藏詩的性情」,又刻意營造「煙柳拂岸,暮雲牽情」的氛圍,自然如其所願,在「筆底斑駁的記憶和蒼茫的留戀」中,處處流露出詩的情味、靈的氣韻來。全書三十篇,篇篇俯拾皆是。在此不用一一引出,細讀《從前》便知。

  作者在〈南山雨〉一文曾自述其遣辭造句的出處與功夫,同仁批閱學生作文時倒是值得借鏡:

  「申先生先是教我中文造句的竅門,說白話文要寫出文言的凝練,文言文要透露白話的真切,……這淡淡的半堂課,我受用到老。他起初說我的翻譯七百字裡起碼有十個地方是笨譯,……『做人不可取巧,翻譯必須學巧!』申先生每給我改一篇譯文,總是叮嚀我回家好好逐句捉摸。這樣改了八、九篇,回頭重看自己的舊譯,我才臉紅了。」(六一頁)

  「那時候,我……遇到難題總是找申先生解救。他笑我的英文苦學過度,精血兩虧,要我多讀小說,少看議論文,要看就先看羅素:『今後切記多用句號,少用逗號。從頭學淺白的短句,集句成文,瘀血就都稀釋暢通了!』」(六一頁)

  句讀之學容易,生命之學則更待充實。其實知識、興趣隨各種境遇拓展、提昇,一旦訴之於紙筆,便可自成一格,畢竟寫作創舉,原是生命的流露啊!「我親沐教澤越久,越覺得石初先生做人跟做學問完全不同。做人他誠實而世故,像英國人那樣故意不存幻想,不抱希望;做學問,他犀利而純真,不但浮想翩躚,而且機關算盡,暗地裡高興撒豆終於成兵,卻又抱定主意不求聞達。」(六一~六二頁)

  「石初先生到死也沒成過名。不是說飽學之士一定要成名,我是說我這大半輩子讀了不少印刷品,申石初茶餘飯後即興寫寫的遊戲文字,怎麼說都不輸那些名家的筆墨,絕對值得付梓流傳。事實竟然不是那樣。他的舊詩詞,他的白話文,他的英文、法文、拉丁文,全是他七十二年人生中默默修煉的正果。」(五九頁)

  由此可知作者清雅筆調的淵源,其實是源自人生價值觀的高下啊!

(四)寬廣的視野

  董橋曾任香港美國新聞處編輯、英國廣播電臺節目製作、香港美國國際交流總署出版組編輯、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明報月刊及明報總編輯,現任蘋果日報社長。撰寫文化思想評論及文學散文多年,中、港、臺出版其文集二十多種。

  以如此背景寫出其憶作,涵蓋的時空自是長闊高深。他以深情淡筆描繪的人事物,隨其行腳和友情,遍及世界各地。綜合歸納起來,計有印尼的萬隆、壟川,臺灣的臺南、臺北,香港,新加坡,泰國的曼谷,越南的西貢,中國大陸的廈門、上海、蘇州、南京、北京,日本的東京,英國的倫敦、劍橋、牛津,瑞士的日內瓦,美國的紐約,捷克的布拉格,芬蘭的第二古城Porvoo、首都赫爾新基等處,使全書充滿各地的異國情調,卻因其胸懷乾坤之見,訴諸溫潤之筆,讀來一無民族之分,因全是他關懷對象。

  至於各篇內容主題也涉及人生多種層面,像玩賞的字畫、玉石、印章、摺扇、信箋、藏書票、電影,情事的初戀、晚情、姻緣、外遇,人倫的父子、夫妻、師生、朋友等。寫物而不囿,道情卻不膩;藉著物來傳情,又透過情來繪人;更能引古說今,也常由今論古。從中多少可以體認到他的人生觀、處世觀、價值觀與生死觀。

四、小結

  本書雖小卻精,可說作者將其一生觀想、感觸、見識、情誼濃縮成三十顆珍珠,顆顆晶瑩潤澤,有如捷克慕夏(Mucha)所設計的珠寶首飾,複雜中見富麗,古雅裡露璀璨。就等諸位親自去品賞、玩味其詩麗的文采和高華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