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耗
三月十九日傍晚，胡神父突然告知德蓉車禍去世，心中為之一震，我在張口結舌之餘，竟然心神煩亂得坐立難安，於是踩著腳踏車前往附近的省植物園。通常只要一進大門，瞥見泰山巖在眼前，心胸剎時開闊。可是那天，一抬頭，就目睹滿臉通紅的落日上方五分之一處，一片烏黑，彷彿德蓉日正當中的生命突然蒙上陰影，提早下山了。我便哭將起來。
其人
認識德蓉是在她就讀輔大中文系，那時我任職神學院，與她住同一棟宿舍。她是山東大妞，肖似聖經中耶穌所說的在樹下已看見他心中毫無狡詐的納塔乃耳。她常張姐長張姐短，總不忘告訴我她的心事。此外，她的個性宛如四季分明的天候，且精力旺盛，熱情洋溢，她會看著我說：「張姐妳愈來愈標緻。」說得妳心花怒放，好像老媽子坐飛機抖起來了。
後來，她結婚了，變得細心而體貼，而我也更有福了，因為她常以一個家庭主婦的細膩看到別人諸多的需要，主動地為我打點不少事情。比如：幾年前，我買了一棟小房子，除胡神父是大功臣外，德蓉也居功不小。我當時手頭較緊，房子需要裝璜，她雖向來精打細算，卻二話不說，就掏出十萬塊給我應急，還說：「張姐，妳拿去用吧！不急著還，一個是其蘭，一個是妳，我一定要幫忙。」聽得我滿心歡喜。
如果你曾致電寒舍，你會聽到答錄機上的留言：「嗨！我們現在不在家……」不知情者一聽不是我的聲音，不敢冒然留言；這是因我上班沒空，再加上慢半拍的個性，她看不慣，便替我買電話，還自動錄了音。
有一回，我家的熱水器總是忽冷忽熱，她要替我處理。她拿了我家大門鑰匙後，便成天守候，等修理人員到來，枯等了兩三回還不成，遂暫時保留鑰匙。在一個寒冬的夜晚，我剛走出門外，風把門帶上了，眼看已是深夜十一時許，無法回辦公室拿備份鑰匙，不得不打擾德蓉。電話一通，傳來：「我已在床上，沒關係，我立刻騎摩托車送鑰匙給妳。」有友如此，夫復何求！她可以很大方地幫我忙，也會很自在的說：「張姐這個給我好嗎？」讓我頗感施與受有了平衡點。
修和
有一點我深替德蓉感到欣慰的是，在她生命的最後有了某種程度的修和行動。
與自己修和
大約半個多月前，德蓉撥電話給我：「張姐，我最近發現臉上長息肉，怎麼辦才好？」我說：「妳都沒保養嗎？」她答說：「我有時連面霜都沒擦，現在決定要好好地愛自己，照顧自己，不再一天到晚忙東忙西的，也做些運動。」我給了她一些建議，她是個不唱高調的人，立刻付諸行動。
與兒子修和
德蓉和我都是神修小會的會員，她臨走的前一週，我們這組開區會，她與兒子有段扣人心絃的對話。德蓉提到與她的急驚風迥然不同個性的先生，有時難免口角，於是兒子便說：「爸爸媽媽吵架，我也哭。」有人不解：「為什麼？」他說：「因為我愛爸爸，也愛媽媽，如果他們離婚，我要跟誰？不能把我分成兩半啊！」德蓉一聽，才恍然大悟兒子的心情；德蓉突然說：「這十年來過得很辛苦。」兒子憂戚地說：「您說我給妳麻煩？」德蓉說：「兒子啊！我並沒有這樣說呀！」「那您說這十年，剛好我現在就是十歲呀！」德蓉開始哭著說：「兒子，我不是這個意思呀！」兒子一面拿衛生紙替媽媽擦眼淚，一面說著：「不要哭了！」兒子又說：「我媽媽每次哭，我爸爸就拿衛生紙替她擦，我就在後面傳衛生紙給爸爸。」德蓉便接口說：「其實，我先生很愛我。」最後德蓉憐愛地對兒子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些感受。」
與先生修和
很多次德蓉告訴我，她先生非常愛她，但是因為居處較狹隘，德蓉生性酷愛乾淨，總打掃得明窗淨几，難免會因先生有時未物歸原位而碎碎唸。但自兩個月前他們遷入新居後，空間開闊許多，她就把這毛病給改了。
啟示
面臨德蓉的突然死亡，也許會如同耶穌受難時問天父：「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祢為什麼捨棄了我？」人面對天主的旨意，無疑是個奧秘，永遠不明白，只有等到我們面見天主時，才能豁然開朗。
可是我們也可以想一想：這樣的猝然死亡，帶給我們什麼啟示？我想每個人可以默存心中，反覆思索。也許藉今天的讀經一（羅六3-9）和福音（瑪五1-12）能襄助我們思考，帶給我們一些啟示。「如果我們與基督同死，相信我們也要與衪同生」，我們不僅如同德蓉一樣，將來也要與基督同死，亦要與基督同復活。這句話也能有其他的幅度，如果我們每天肯死於自己，就是多愛別人，多做一點小小的犧牲，如同福音中耶穌所教導的，活出「真福八端的精神」，善度「愛的生活」，我們的生命將會獲得新生。
聖十字若望曾說過：「在我們生命的末刻，天主將以愛作衡量。」《愛》、《生活、愛與學習》等暢銷書的作者布斯卡里雅（Leo Busca-glia），就是一則佳例。在他任教於南加大時，曾經歷其學生輕生的悲劇，刻骨銘心地體驗到我們只是一味灌輸知識……卻不教導真正需要知道的東西──怎樣高高興興地生活，怎樣覺得自己有價值和建立自尊，怎樣知道自己是獨特的，全世界只有一個我。於是，他決定為協助那些覺得需要被愛的人做一點事，因此開設了「愛的課程」，終身宣揚愛的真諦。他設法為別人打開愛之門，卻發現愛之門也為他敞開。
我們的生活就是我們的生命本身，你我所有的歲月總要逝去，唯有真正地愛過自己，真正地與人分享愛，才能說沒有白活一世。難怪聖人法蘭西斯正在花園工作，有人問他：「假如當太陽下山時，你就要死去，你準備怎麼辦？」聖人很鎮定地回答：「我仍繼續在花園工作。」這不僅因他一步一腳印地愛過，因此可以無恐無懼；況且過去已矣，來者可追，一切都在天主手中，我們唯一可以把握的，豈不是「活在當下」嗎？
幾年前，我隻身赴外地旅行七十幾天，有位朋友幾乎全程陪伴我，給我諸多協助，我的生命因此有了重大的蛻變。臨別前，我特別感謝他，他卻說：「不要謝！在我們的生活碰到低潮時，想起有人曾經那樣照顧我，愛過我，我們會有力量度過的。」我想德蓉給我的，就是這份無價之寶吧！（分享於三月廿七日德蓉殯葬彌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