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諺說:「愈是飽滿的麥穗,愈是彎身下垂得低。」凡認識大朱神父的朋友,一定同意我用這句話來形容他的美德。論語亦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察其言,觀其行,可以知之矣。」回顧大朱神父在世間所傳播的智慧言語,以及他布施於人的恩澤,誰能說他不是一位真正的「聖人」呢?能親濡他慈暉者何其有福!因此在出版紀念文集前夕,我懷著感恩的心情,一定要把大朱神父揮灑大愛中的特殊片段誌之為文,分享大家。
當年,在柬埔寨金邊,經過王貴神父的幫忙,透過雷神父、傅神父的安排,我去了法國一個小鎮Tours,住在傅神父的外甥龐培陽子爵(Vicomte de PONTBRIAND)
家中,就讀近在咫尺的那間有名的法文學校。龐培陽子爵一家待我如親人,然而,離鄉背井,總有遊子漂泊的一絲孤單。有一天,突接大朱神父電話,他說途經巴黎,只有一個下午有空,決定坐兩個多小時火車來看我。我驚喜興奮地接他回來,介紹給龐培陽子爵,子爵熱情招待大朱神父晚餐。當時我的法文還不算好,不過已聽懂大朱神父謝謝這個法國家庭對我這個中國女孩的照顧。大朱神父儼然以家長身分重託女兒似的,讓我心中備感溫情騰騰;飯後,大朱神父就要匆匆趕回巴黎。當他在車站買了票之後,一轉身,把口袋的皮夾拿出,不是放進他的車票,反而是掏出裡面所有的鈔票塞進我的手中,並對我說:「媛媛,我身上沒有多少錢,這些你拿著用。」說完不待我回答,就緊握了我一下手,回頭緩緩朝向那長列火車走去,他黑色、略顯老邁的身影就這樣沒入在燈光昏暗的月台盡頭……。每次讀到朱自清那篇父愛感人的〈背影〉,我彷彿也再一次看到大朱神父踽踽獨行的「背影」;當余光中藉「一枚錢幣」傳達人間有愛時,我的手中似乎仍能感覺到那幾張法郎的溫熱猶存!
一九七八年夏天,我飛經紐約,苦於無人有空來接,就想起正住在紐約的大朱神父。他不但準時出現在機場,還為我安排了觀光節目。他帶我逛了第五街、四十二大道的繁榮商區,還買了百老匯看表演和電影的票。記得他說:「這是紐約文化精華,來客一定得見識一下。你看!這部『Fantasy』幻想曲多有意思!」片尾以「聖母頌」歌詠光明戰勝邪惡時,就聽到他低聲呼道:「太偉大了!天主,太偉大了!」大朱神父就是這麼古道熱腸,竭盡所能地為別人服務。事後我才知他當天本十分忙碌,然而他帶我逛街時,絲毫不顯匆忙急促;那部電影他該已看過多次,可是他還赤子童心般推銷他認為值得共享的美好經驗。其實我該跟他告解,因為旅途勞累,我正好利用漆黑的影院,舒適的座椅,完全置他的熱情不顧而沈沈睡去,只偶爾迷糊地支吾著他。啊!大朱神父,您該不介意吧!
待我攜著一雙兒女返國定居後,大朱神父已經辭去羅馬工作,返回台灣做他最嚮往的牧靈工作,包括癌症病人安寧照顧。我曾帶一位家中有病患的同事求助於大朱神父,大朱神父與這家庭接觸之後,不但使病患無畏死亡,還使家中好幾位對宗教頗有成見的家人都改變態度。他們每星期一定相聚,跟大朱神父聽道理,連古稀長者也認真做著筆記,最後都領洗入教了。這位同事頻頻稱讚大朱神父有魅力,有神力;她說大朱神父的每篇道理都寫得密密麻麻,講起來又誠摯感人,我想這就是大朱神父另一可敬之處。做事細心認真,說話句句肺腑之言,不刻意雕飾,而文采自然流露。我多麼高興可以當個橋樑,讓天主的使者走過,去把愛散播在最需要灌溉的人之心田中。
此外,我還給大朱神父添過不少麻煩,我有一位熱心籌辦救助越南孤兒基金會的法國朋友,需要邀請佛教、基督教、天主教等方面人士出面,監督這個法人團體。所以我又害大朱神父騰出時間,參加成立大會,忙上加忙地當了兩年財務監督。回想起來,我剝奪了他好多靜養時間,明知他身體需調養,卻事事相煩於他。大朱神父對我有求必應,現在真令我有「不孝」的罪惡感。
在多次聯絡奔波途中,他最喜歡說的,就是從安寧照顧中所得的快樂,他認為能將天主賜與他的生命,奉獻給臨終病人是一大福氣,因為從這些生命已走向盡頭的朋友身上,他看到了「最真」的期望:一位只想享受釣魚之樂的病人,大朱神父為他安排了週末出遊;有位想學電腦,神父立刻買來,放在他房裡,給他練習。大朱神父也看到「最善」的人性,超越一切宗教的藩籬,人彼此是可以互敬、相容的;他更體驗出「最美」的友情,病人把最後的真情都交付於他。常常說到這兒,大朱神父的聲音就哽咽說不下去了。而此時,我在大朱神父身上看見了耶穌所說「為我最小弟兄做的,就是為我做的」福音精神。
我個人靈修最受惠的,是參加大朱神父祈禱方式的指導。針對走過的歲月,我曾歸納出一個問題來問天主:「天主你真的愛我嗎?」大朱神父並沒有被我這個老教友所問的離經叛道問題問倒。這樣深處的疑惑,在好幾次剴切談話後,我從大朱神父睿智啟發中,再度找到自己該審視的盲點。進而當神修小會約我做初次奉獻,我竟忍不住想把這個奉獻看成是終身對天主的奉獻,所以我的奉獻誓言有幾句是這樣:「時間是天主給的,我願天主取用;一個承諾就應該是永遠的承諾;今後無論喜怒哀樂,不管陰晴晦明,都願與天主共享。」這個儀式完成後,大朱神父走過來,悄悄稱讚我的誓詞寫的好。雖然當時我只微笑答謝,其實內心真要大聲說:「神父您真用心洞察學徒的心聲!」這個斷桅的險舟,可真是靠您的引領,才知返航修復的。我的感謝又何止一個微笑所能表達得了呢!後來大朱神父住院,我竟然都沒及時抽出空來,陪伴他一會兒。當我捧著一盆蘭花來到醫院,才聽到他老人家已經過世。這樣未能侍奉湯藥在側的遺憾,成了我終生的遺憾。嗚呼哀哉!只有尾隨一捨不得您離開的隊伍上山,看您安眠於聽松風、舞竹影的靜山坡。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文天祥風簷展書讀的這句感言,正是我一定要寫出這篇文章的心情寫照。對大朱神父點點滴滴、片片斷斷的回憶,都將會繼續存留在祈禱中。而且我相信,他所揮灑的大愛,天主早已看見他在世時滿園繽紛的豐收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