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二)國慶過後(十月十一日零時),名作家無名氏(卜乃夫、卜寧)告別人間。筆者於無名氏去世前二天(十月九日夜間八點五十分)在榮總加護病房給他付洗,聖名方濟,相信他現在安息主懷,他已結束塵世之旅,邁入永鄉。
無名氏在一九四三發表《北極風情畫》、《一百萬年以前》和《塔裡的女人》,文字優美,熱情如火。《北》、《塔》印行次數超過五百版,並有巨量盜版,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有人稱這二本書為中國新文學史上最暢銷的愛情小說。
四十年後(一九八二)無名氏離開大陸。那時他已把二百六十萬字的《無名書》手抄本寄至香港乃兄卜少夫先生。後者把他的新作送往台港各大報及出版社。在無名氏抵港前,他的大部頭小說開始陸績發表。筆者先在聯合報副刊上研讀《死的巖層》,後在中國時報上品賞《創世紀大菩提》。二書在連載數月後就讓書局出版而結束連載。連載期間,每天只能讀一小段,吊盡了喜歡他作品的讀者的胃口。
《死的巖層》上半部描述小說主角印蒂接觸天主教,後半部講佛教。印蒂先當修士,後入佛門,最後都拂袖而去。無名氏來台後多次與筆者見面,細訴往事。他在抗戰期間在西安結識了一位法國主教及幾位外藉神父。從這些傳教士身上,他體會了愛、奉獻和犧牲,那時他曾考慮過領洗,但未實現。同西安的教士往來使他對天主教有了第一手資料。《死的巖層》中有關天主教禮儀、禮規、早晚課及彌撒經文等描寫得詳盡透徹,沒有絲毫舛錯。可惜印蒂因發現了某位神父有騷擾女性教友的情事,使他毅然離開教會。筆者問他此事的實況。他說這是應故事佈局的需要,為使印蒂離開天主教投入佛門的變卦合理而杜造的。說實話,這類故事也有真的,「刺鳥」是其一也。筆者但願真相果如無名氏所言:小說中印蒂變卦的理由不是事實;不過筆者寧願他不用如此令人錯愕的節外生枝,而用別的方式來表述印蒂與天主教關係的結束。這類八卦令天主教讀者非常難堪,也會對外界引起不易辯護的誤解。這是該小說的一個難以彌補的遺憾。
《創世紀大菩提》在無名氏抵港後開始在中時副刊上連載。那是一九八二年年底的事吧!該書的第一章第一節在該報副刊上以整頁刊登。筆者讀後大為激動,寫了〈無名氏的震撼〉一文(發表於《益世雜誌》一九八三年二月,此文後被無名氏收為一九九九年新版《創世紀大菩提》之序)。謹錄該文之一段以窺筆者當時的心境:
在這篇五千字左右的散文詩中,無名氏在每一個字中都注滿了他洋溢的 情感,這篇文章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他整個靈魂的傾瀉,用文字的方式表達了內心最強烈的渴望、信念、愛與力量。其勢之大猶如黃河之水,從天上滾滾而來,衝過山嶺、田野、茅舍、曲徑,直至把一切有形可見的變異淹沒乾淨,使原始的宇宙本質呈現出來。更有進者,他讓這股洪流撲向太空星際,泛濫到大宇宙的整體存在面內,……
拙文而後引用無名氏歌頌的「生命」、「光」、「火」、「愛」等主題來刻劃其力感。如「啊!愛生命!愛生命!愛生命!生命能紅我們,綠我們,熱我們,光我們,火我們……。熱吻大地吧!熱吻這片泥土吧!狂吻地心吸力吧!在每分每秒的狂吻裡,全迴響著震鳴著整個銀河系的歡樂……以及星球與星球的擁抱。」尾聲隨著禱聲又勾勒出「火」的主題:
「啊!主!讓我最後最永恒的一切,投入這片地球的真火吧!」
這個「主」是誰呢?不是他在西安時期相信的、禱告過的對象嗎?怎麼在他離開了教會三、四十年後又出現在他的文章裡呢?可知無名氏只與有形的教會有過距離,內心從未離開過天主。再聽一下他給趙無華(前女友)的「一封永不投遞的信」末的低迴情訴:
「暫別了!親愛的!祝福妳永遠與主同在!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在天上再相會……」
因著上述拙文和近廿年來的交往,我與無名氏已成莫逆知交。我們的大部分觀點都是相同的。我想他之所以願意與我深交,因為他覺得在他心靈深處有一部分體認是別人不易了解的,而同我談話時則不然。實在說,他內心最深的價值應是「星雲之上」之天主(《無名書》共有六部小說,第五本叫《開花在星雲之外》)。星雲之下之幸福、之美艷都無法令他澈底滿足。他像聖奧斯定一樣,一直在尋找至高級的真善美,可惜有形的教會機構一直無法吸引他,因此除了第一次會面外,他沒有與我再提領洗的事。
十月九日夜間我到榮總加護病房拜訪無名氏時,他在昏睡。帶我去的教友護士龍小姐告訴我他應該還聽得到。我同他談了約十五分鐘,在他耳邊告訴他說:天主非常愛他,賞賜他聰明才智,給他非常優秀的大腦和手,使他寫許多好書,這些書很深刻地表達出人性的想望,因此得到大量讀者的共鳴。如今他要像一個小孩那樣,把所有的一切都還給天主,也把世上的一切牽掛都放到天主的手中,平平安安地走向天主。天主現在就同他在一起,非常非常地近,不要怕。
因為想他會累,所以逗留了一會兒,就想告別,心中已決定一、二天後再回來,那時如果他清醒,或許可以給他付洗。我告訴他我會再來看,降福他以後,我準備離開。那位護士聽了我同他講的話,建議我給他付洗。我說好吧。兩人就準備了清水和紗布。我告訴無名氏給他取的聖名是他喜愛的聖方濟。付洗後,我向他說:「現在你已是教友,天主在你的心中,緊緊地與你結合在一起。你雖然接受了天主,但你仍可保持對佛教和孔子的喜歡,因為天主包容一切。把自己完全交給天主吧,像一個小孩那樣依靠祂,同祂講你心中的話吧,祂會傾聽的,因為祂非常愛你。」
由於廿年來的交情及相知,我相信我在他昏睡中給他付洗是符合他此刻的意願的。二天後自報端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心中感到異常安慰,因為無名氏終於在回到他相信過、深愛過的天父的懷抱之前,已接受了基督的祝福。能不能用他自己小說之名說他「開花在星雲之上」呢?我想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