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大學時代,像我這樣與張秀亞公子于金山年齡相若的男生,有些可能是與他同學或成為朋友才與他的母親認識,而我的情況卻與許多人不同,可以說是從喜好到認識吧。若沒有先接觸過張秀亞女士的文章,我可能不會與金山相熟而成為好友。
或許因為對文字及人情敏感的氣質,在進了大學之後,我讀到張女士的文章便深深地被吸引,首先是《北窗下》,然後是其他的作品及翻譯。其文中所描寫的湖景月色,花香人影令人心馳神往:她所表達的情感及巧思,更重要的是對造物主的傑作──人間美好事物的追求及呈現都常使我久久難忘,遇到相似的山川美景,她的句子就立刻從心中跳出。只是沒想到這種文學認同竟然成為日後與金山認識的史料資源。
原來張女士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她的一雙年幼兒女如何因為愛養一窩剛出生的小鴨,在大冷天怕牠們凍死,在上學之前特地在籠子上蓋了一床棉被保暖,萬沒想到這份單純明白的愛心竟然造成寵物的窒息,這種打擊對山山及蘭蘭頗鉅但張女士將之點石成金,轉化成一篇動人的文字。文學多在想像與真實之間,此事主角名字俱在,應有所據,且娓娓道來,其經歷感受之過程十分有張力,對於養過寵物的我自然極為震撼。
一九六六年暑假,台灣天主教大專同學會在基隆附近的金山海邊舉辦規模盛大的夏令營,在那兒第一次見到大我一屆的台灣大學經濟系學長于金山時,我迫不急待地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敘述一遍,並以歷史系本科生的求真表情問他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我不記得當時一臉嚴肅的他到底作何回答,也不知道他對我這番行動有何想法,但卻是我們三十多年來友情的開始。
那一次的夏令營是台灣天主教發展史上最高峰時的活動,由於各種經濟、社會及心靈需求等有利因素,全台灣教友人數將近三十萬,在此背景下,教會投注大批資源舉辦此活動,有許多剛歸國的年輕神職人員加入帶領,團康節目別出心裁,民謠歌曲高聲歡唱。當時不同學校有相同的信仰的學生,能夠互相交流確是難得的機會,五天之中許多一生的友誼甚至愛情在此奠基。我初進大學迷上現代詩,在當時情緒高亢的氛圍下,也順手寫了一些,早已不復記憶。最近為我少作搜殘保存甚多的好友范京生將這些往日塗鴉拿來給我看時,我還覺得不似我作,有點相識卻也有陌生之感,這大概也是歲月的作用吧!我自己認為自己當年所寫,偶有佳句,終乏佳篇。而這些少作如有妙句多少有張秀亞的影子,我想汲取其中的婉約清麗,使人讀來不但可以吟詠回味,更能滌盪心靈。
潮起潮落,歡樂的夏令營結束了,在回程的遊覽車上,大家在此起彼落唱著「那裡來的駱駝客呀」、「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及「淡淡的三月天」之際,我黏著于金山,要他帶我去見他媽媽。他可能被我煩得受不了,也可能被我的一往情深所感動,好像我連宿舍都還沒回,就跟著他下車來到他母親的書房。我還記得那是在和平東路師範大學附近的一間房子中,張女士由他的兒子引介接見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端莊地坐在書房,慈祥地聆聽我對她的崇拜,之後她提到她近來飽受心律不整之苦,心臟跳兩下會停一下,我當時並不知道這種惱人的疾病對她的困擾。在會面的最後,她拿出一本新出的《曼陀羅》,並親筆簽名送給我。我當然如獲至寶,不但立刻讀完,此後還常買她的書送給別人。
這是我與張女士初次見面的經過,三十多年來與金山兄來往頻密,從原來喜愛伯母的文章轉成對於他家庭成員的認識及相知,也常聽聞並關心伯母的情況。金山事母至孝,言聽計從,時相存問,而她老人家晚年是住在女兒于德蘭處,生平細節金山在追思母親之文中都有述及。張女士去世後不久,我有一天因事到光啟出版社,見到鮑立德神父社長拿著一本《北窗下》,話題就轉到張女士的文章。他說他曾經將張女士的幾篇散文請一位外籍人士譯成英文,沒想到譯完後深受感動,想將全書譯出出版!這也是從喜愛到認識的另一過程。張女士的文采是超越國界的,只要具有人類普遍感情的都會受到她的吸引。
擁有兩個孝順的好兒女當是張女士一生最大的安慰,而我早年像許多人一樣,受到張女士文章的薰陶,大開眼界,開始能夠領略文學之美,則是張女士留給世人永遠的遺澤。有了張女士,中國二十世紀的文學多了一份清麗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