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一早我出門上班前還告訴女兒，今晚我去看小貓時，先去台大附近買些壽司給她帶去，因為星期天傍晚她一直等著楊敦和給她帶壽司去。其實她早已告訴我，她什麼也吃不下，但是只要聽到她想吃些什麼，大家總是為她高興，只是惋惜她生前一直想吃青葉的杏仁豆腐，時令不對，買不到。沒想到下午二點就接到小古的電話，說她走了！記得一年前暑假，她身體好些時，堅持邀我們幾個老朋友去青葉品嚐。她這一去，我們這群原就只剩幾個人的母雞會成員少了溫馨的聚點，即使再聚，也難免感傷。
今早醒來，又是星期六，一年多以來，我總是在每個星期六早上買好菜，盼著下午三點半，和大妹或阿珷或小羊，一齊穿過大安森林公園，途經花市買束她喜歡的花，走過林蔭的仁愛路，在誠品書站歇歇腳，或者買點她能吃的鹹乳酪蛋糕，或在巷子裡買她愛嚐的蔥油餅，等到五點半，才去她家敲門。她即使身體再虛弱，也一定笑臉相迎。她躺在床上，我們就坐在她床沿愉快地聊著，她總不忘問問我們個人的近況。有時她提到去醫院抽血時，她說血管已脆，她怕痛，要先看準了哪位檢驗師技術高明，才敢前去。當時她明明害怕得要命，事後卻笑笑地講著，我們也就輕鬆地聽著。她從不給人負擔，病中她不希望太多人探望，一方面是為了怕麻煩人，再者她一天的體力有限，所以我們最初只聊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就走了；但是後來她恐怕時日不多，也願意我們多陪她一段時間。她愛聽大妹講趣聞，她也一直記著黃美基在她住院時講的笑話，還請我轉告黃美基錄一卷給她聽。她想開開心心地走，所以在她生前，我一直不願透露半點悲哀的神色！
無奈她的身體愈來愈虛弱，心中的牽掛愈來愈重！一天我輕拍著她的背，她飲泣著說：「人生為什麼這麼辛苦？」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地輕拍，因為伴她同行的人，都知道她這一生所受的苦，不是我們的苦能相比擬的，又何從安慰！隨後她躺在床上談起孩子們，即刻泣不成聲地說：「我怎能不牽掛！」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她如此傷心。她說她極需神師！我和其蘭、小會總主席小羊商量了許久，大家也為這事祈禱，其蘭說：「除非她嚐到天主的愛，否則很難喜悅地忍受這些苦！」
一個星期五晚上，鄭玉英打來電話，約我第二天傍晚去小貓家。那個晚上，玉英先在她床前祈禱，她見到了耕莘的聖堂，聖堂前方站著耶穌，她走上前，耶穌擁抱了她。這時，她雖顯疲累，心情卻開朗許多。飯後，我坐在客廳，桌上插著玉英帶來的粉紅玫瑰花束，繼續祈禱，這次她見到了耶穌一家人。先是瑪利亞一手提著籃子在唱歌，還輕搖著身子舞著，這時正好楊敦和經過，她急忙轉身告訴他。後來她又見到自己和若瑟、瑪利亞、耶穌同桌。玉英要她有什麼話就跟耶穌說。她說：「耶穌！我的擔子好重，我背不動。」玉英問她耶穌怎麼回答。她說：「耶穌說他背負著我的重擔。」
那一星期她的心情很愉快。大妹要出國了，臨走前夕去看她，她捨不得她走，但她仍然愉快地和大妹分享祈禱中的每一幕。她的記憶一直很好，直到她走前的一個星期四，我告訴她我得回台中看母親，星期六不能來看她。她當時虛弱得難以出聲，仍勉強擠出聲說：「代我向伯母問好！」她豈止愛她的家人，她也惦記著數不清的老少朋友。
大妹聞道多年，一直沒有領洗，這一年來，見到楊敦和對小貓的呵護照顧，復活節那晚，她獨自去了紐約大堂，為貓咪去時別被疼痛折磨祈禱，這是她最害怕的。我們所以知道，因為她走前一個半月，我曾大膽地問她：「妳怕死嗎？」她搖搖頭說：「我不怕死，我怕痛。四年來，我已接受了四十六次化療，活得很累，很辛苦。」那天離開時，我說：「那我們就為不讓妳疼痛祈禱！」在她第一次住進安寧病房的前一個星期六，她已有氣無力，卻安靜地告訴我：「楊敦和去醫院問了，現在有新的藥可以止痛！」我為她祈禱，但也一陣心酸。在她走前三天的昏睡中，楊敦和說：「一定是許多人為她祈禱，所以她雖已腦瘤蔓延，但卻不覺絲毫疼痛，也沒打止痛針。」耶穌，聖母，真疼愛我們這位好姐妹，他們的好女兒！
第二個星期玉英又去為她祈禱。我後來問她看見了什麼？她說她和耶穌在一條獨木舟上，她斜躺著，但岸上還有個耶穌。她上了岸，但又跳回來。她說她知道什麼意思，她放不下，捨不得走。她說玉英告訴她，就順著溪水而下。她的眼神露出似有若無的哀淒。
我回到家給其蘭打電話，她立即說：「耶穌很尊重我們，只要她有所牽掛，耶穌絕不會接她走。」我在那個星期六立即告訴了她，她才安心地笑了。在她走前那個星期日，我離去前，告訴她：「貓咪！別忘了！耶穌和妳在同一條獨木舟上。」這時她勉強睜開眼睛。她知道我的意思，要她不要害怕。
那個星期日，我燉了點雞湯送去，她聽到後，要她兒子扶她起身，我餵了她幾口，卻害她嗆得厲害！她這般體貼，讓我好自責。她早已告訴我她吃不下，也喝不下什麼東西。她曾說：「愷愷在辦公室常打電話來，說中午要給我帶好吃的過來。我明明吃不下，還是答應了。瑋瑋在星期二晚上，楊敦和不在時，他一定提早回家，我讓他陪著我在客廳看電視，然後扶著我去洗澡室，等我洗完澡，再扶我上床！」我知道，她要讓愛她的每一個家人、朋友沒有遺憾。
在她的殯葬彌撒中，玉英提到她為一個朋友親自打掃新的租處，還買了床墊，親自熨好新的床單和枕頭套，跟她的女兒舖好床，一切打點好，才離去！那個朋友即是我。那時我身無分文，除了母親給了我一筆錢，大妹又必須出國，臨走前託付了她。於是她在乳癌開刀後兩年，還在化療中，慨然扛起這個重擔，只為了要我在出院復遭重擊下，仍有一個舒適的家。她給了我女兒一筆錢搬家，還教她別忘了在同學幫忙搬完家後要好好請同學吃一頓。她的愛如此細膩，有如我的長姐。我真有萬般的不捨！那天去往生室的途中，看見病中盡力逗著他們母親笑的愷愷和瑋瑋，我怎能不擁著他們啜泣呢！愷愷反而拍著我的背說：「項媽媽別難過，媽媽沒有走，真的！我覺得她還活著！」她的確還活著，愷愷和瑋瑋有著和他媽媽一顆同樣體貼的心。在往生室，我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一直想說卻從沒說出口的話：「貓咪，我愛妳！」
我真不知道如何還報這份愛！在她走後，我每決定一件事前，常想著若是貓咪，她會怎麼做。但我不得不承認，我真的沒她這麼慷慨，我對朋友的愛也不及她的萬分之一。我只能在彌撒中，感謝天主，讓我這一生遇到這麼好的一位朋友！我相信她早已升天！有神恩的朋友，不止一位在祈禱中見到瑪利亞牽著她走在一片光明中！（五月十九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