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求生存是人類的本能,也因為它,整個人類的生命才得以延續。我已經五十出頭了,回憶這超過半世紀的歲月,想想自己這一生的每個階段裡都滿盈了許多親情、愛情和友情。不禁要說,多麼美麗的歲月,多麼幸福的人生!
我是一個愛作夢的人,從小對人生有許多美麗的憧憬。雖然生長在一個並不完美的家庭,上主卻加倍賞賜給我一個最好的母親。我們三兄弟和妹妹,個性雖不同,彼此間的關心和疼愛卻數十年如一日。上學時,又結交了許多摯友,儘管長時間不見面,偶爾一通電話,即刻逆轉時空,彷彿又回到從前。
上大學後,我參加了聖母會,後來又進入神修小會,在團體裡,我認識了一批新朋友。在多位神長的呵護、教導下,我們一起成長,並成為生死不渝的朋友。來到美國,雖然對在台灣陸續加入團體的成員並不那麼熟稔,但藉著會內刊物《心泉》的彼此分享,卻感到十分接近。在成長的時光裡,我曾喜歡過幾個女孩子,也被幾個女孩子喜歡過,雖無緣長相廝守,但至今仍滿心感謝,因為她們在我平凡的年輕歲月中,激盪過陣陣漣漪,留下許多愛與被愛的回憶。
我感謝上主賜給我一位愛妻。將近卅年的婚姻,雖然調適的過程也有許多辛苦,但一路走來,我倆更了解、更恩愛。而為了陪伴家裡的兩個孩子成長,我甚至讀遍了英文的童話書,也學會了溜冰和滑雪,讓生活更多姿多彩。
我的生活充滿許多情趣。小時候在葡萄棚的涼蔭下寫暑假作業,在收割過的田裡燒烤番薯。如今,我仍然喜歡在下雨天的週末,沖杯濃咖啡,找本好書,放上莫札特的音樂。啊!多麼美麗的幸福人生。
死
對「死」,我不怕,卻很好奇。第一次對死有深刻的印象,是七歲的時候。我好朋友的妹妹病得很嚴重,他們全家都是虔誠的佛教徒,這個小妹妹很勇敢,不哭、不鬧,走得很平安。這是我對死的第一個印象。
聖經裡耶穌的死,給我很大的震撼。祂說:「沒有比為朋友捨棄生命更大的愛情了。」為了我們,祂真的被釘在十字架上。保祿書信裡說,我們領了洗的人,要同耶穌一起死亡,一起復活。我似乎了解,卻又懂不透。
我其實是個很容易受傷的人。從小雖然被親情、友情保護著,偶爾的傷害還是難免。由於對人生有太多期望,所以失望的時候也多,甚至失望到無法接受現況,讓自己整個人陷入憂鬱的泥沼裡。我曾經有過三次憂鬱喪志的經驗:第一次是念大學時,靠著吃鎮靜劑維持了半年,直到大三上成功嶺才不藥而癒。我在畢業紀念冊感言裡,只寫了「天涼好個秋」這句話,正是那時候「少不經事」的心情寫照。
第二次出事,正是我邁入四十歲之際,一連串事件同時發生,人差點整個崩潰。這次憂鬱來得兇猛無比、許多次被絕望的心情逼到輕生的邊緣,能夠僥倖存活下來,真是天主的恩典。
靠了心理治療和親情、友情的照拂,許多年後,我才慢慢恢復健康。在發病前,我已常常思考人生價值的問題,痊癒後,人生觀有了整個改變,想到病中幾次在鬼門關前徘徊,反而更加珍惜生命的美好及親情、友情的可貴。
重生
那次的發病,也讓我對聖保祿的話有了深一層的體會。耶穌說:「人不能侍奉兩個主」。真的,人不能腳踏兩條船:要讓新的我成長,舊的我就必須死去,沒有別的捷徑,沒有所謂的牆頭草或是中間路線。
「死去舊我」,是個割捨的過程,割捨、放棄,為我是個痛苦經驗。大學時參加聖母會,每個月去見指導神父,神父每次都說:「要放棄自我,讓天主聖神進駐到心裡來。」年輕的我對生命正充滿了期盼,要割捨,談何容易!這以後的卅年,就耗在修養這個割捨的功夫上,尤其是第二次病癒後,更渴望早日突破這個難關。我開始每天花一些時間和上主在一起,有時我有許多話要傾訴,但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瞻仰祂。一點一滴地,上主的願望成了我的願望,上主的思念成了我的思念。哪一天,如果我沒有時間在上主內靜坐,整個人就悵然若有所失,生活甚至會亂了腳步。這並不意味著我不再被世俗的虛榮所吸引,要更上層樓就得跨越更多的考驗。
有了第二次發病的經驗之後,我對自己的心理健康情況有了多一點的了解,憂鬱症是個容易復發的病,過去幾年,幾次病兆隱隱若現,我都能及時察覺,調理心情,把病情穩定下來。這樣一直維持到去年,這一次天主似乎決定把我「置之於死地」。
第三次發病,仍然源自於我的不能接受現況,像是進了死胡同鑽不出來。有許多天,我被錐心刺骨的痛所煎熬,在絕望的孤單中,我幾次求上主收去我的性命。有一天,就在這種痛苦當中,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影像突然清晰地浮現在我心頭,一點也不羅曼蒂克,那是赤裸裸的痛苦與孤單。在那一剎那,我頓悟到聖經裡若望說的:「上主是這樣愛了我們,甚至於差遣祂的獨生子到世界上來,為了我們釘在十字架上,受盡萬苦而死。」的意思。
雖然我所受的苦,萬萬不及耶穌在十字架上受苦的分毫,但耶穌受苦對我而言,不再只是信德上的、神學上的或想像中的,而是活生生的苦啊!祂為了愛我們,為了引領這個冥頑不靈的我回到祂父那裡,祂為我而受苦啊!
懂得了這一點,我不禁淚盈滿眶,我何忍再做違反聖父旨意的事,何忍讓耶穌繼續受苦;懂得了這一點,我不再求上主收去我的性命,此時此地的苦,我願意替耶穌分擔一些,我何忍讓祂單獨承受;懂得了這一點,我下定決心,長痛不如短痛,如同快刀斬亂麻般,我願意做完全的割捨。藉著這當頭棒喝,我在絕地裡逢生。
舊的我正在加速地死去,我的年輕神師要我在耶穌升天瞻禮時,開始向聖神做九日敬禮。新的生命,本來就是聖神的賜予,我要虛心地和祂合作,任祂盡情地在我身上做工。重生的生命要成長茁壯,終有一天,要插翼而飛,「往生」到天主的愛內去。
陸達誠神父在他的「生死學」課裡告訴學生,他們要學的是生「生」學,不是生「死」學,因為世俗人眼中的死,為我們有信仰的人不過是永恆生命的延續。佛教的朋友也有同樣的想法,死是往生,不是去世。
在許多方面,我的生活一如往昔:容顏未改,只是頭髮更灰白了些;個性未改,只是更超脫、快樂了些;我仍然受世俗浮華的吸引,只是更容易抗拒;我的心靈仍然容易受創,只是現在更主動地分擔耶穌的苦楚。
我開始體會到陸神父所說「快樂得想死」是什麼意思。以前我最不懂得「喜」「樂」是什麼?也常自我解嘲說,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股「淡淡的哀愁」。如今稍稍懂得耶穌的苦楚,也因而領會到天主對我的愛,了解到祂對我的愛是那麼深、那麼廣。耶穌在聖經上說的比喻,一個人找到了一顆珍珠,就趕緊去變賣了一切,來換取它。耶穌說的珍寶,就是天主對我們的愛啊!我不再顧慮自己要什麼,但願多愛天主一分。我要留在世上散佈溫暖的愛,也分擔耶穌的苦,當然,我也嚮往「往生」那天的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