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緣》第三章: 賢哉,英伯母
韓拱辰
第一節:亂世清泉
1920年正當英伯伯二十歲,那時正就讀於倫敦大學,突然接到家裡發來的電報:「母病重,速歸」。回到家後才知道,原來是奉父母之命,要迎娶從小就指腹訂親的蔡葆真小姐成婚。 我問過英伯伯,喝了那麼多洋水的他,那時候怎麼能接受父母之命的婚姻?更何況英伯伯父母自己的婚姻是經過一番周折,自由戀愛才結的婚呀!我想是因為英伯伯壓根兒的就沒和我提過他對自己的婚姻有什麼不滿。婚後又返回倫敦繼續求學,一直到1926年,英斂之過世,他才從歐洲返國,一家人終於團聚,並且可愛的九個孩子一個接一個呱呱地。
英伯伯心中口中的英伯母是最賢淑聰慧的女子,文才德行樣樣都行。我雖然未能與英伯母見過面,但我們有過信件的往來。無論是從她的信中字裡行間,還是從我母親,我丈夫都在北京時受到英伯母熱情的款待,都對這位非常偉大的長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媽媽很羨慕英伯母硬朗的好身體。她生了九個孩子,又經歷了文革的折磨,還健健康康的比英伯伯多活了20年。媽媽還說等若嫻妹讀完書後,把英伯母接到美國來,他們老一輩的也可以做個伴。1990年是她老人家90大壽,大家預備齊集北京,為她慶祝。想不到1989年8月,她突然患病,溘然長逝。據說她去世之時,也非常安詳,子孫輩共有18人,環侍在側,現在諒已與英伯伯在天堂相聚,永遠不再分離了吧!在她,誠無所遺憾,但我未能見她一面,略盡孝思,則是憾上加憾了。
英伯母
一、亂世清泉
英伯母蔡葆真的父親蔡儒楷曾是晚清山東巡撫、民國教育總長、天津大學的前身國立北洋大學的創辦人。英伯伯和英伯母的婚姻,不但是門當戶對,而且還是娃娃親,也就是父母指腹為婚訂下的親。英伯伯12歲就出國留洋,而蔡葆真從未離開過中國。她的父親為了讓她好配得上早年留洋的準女婿,從小就把女兒送進了教會學校。她才華出眾,中學與鄧穎超女士是天津南開同班同學。
英伯母19歲剛過門,就當了英伯伯的父親英歛之創辦的北京第一所女子中學——靜宜中學的校長。英伯母不但漢英兼通,還寫得一手好字。後來英伯伯送人的墨寶都是借助於英伯母的手跡。 熟悉英家家族的人都說,英氏家族之所以能蒸蒸日上,是和兩位女人的奉獻與執著分不開的。其中之一是英千里的母親淑仲,另一位則是英千里的夫人蔡葆真。
英伯伯和英伯母一共生了九個子女。長女七香,次子若敬患病早逝,其餘孩子依次為若勤,若誠,若采,若識,若智,若嫻。孩子的名字是輔大校長,史學泰斗陳垣起的。孫輩加起來也有12人.英伯伯真是多子多孫, 到現在我若采, 若智都沒見過, 更別提孫輩了。
江山易幟後,英伯伯在台灣一直想辦法希望把家人接出來。英伯伯還寄了兩張到台灣的入境證回去。印象裡英伯母回信說政府對她很好,人一不舒服,請半天病假,他們就會派人來陪她。當時生活很艱苦,每日入不敷出,家中貴重物品都賣了,連洗澡盆也賣了救急。這情形之下,難免借債度日。聽說英伯伯在台寄回去的一筆路費,就都拿去還債了。後來英伯伯在香港、美國到處託人,希望和家人取得聯絡,可是收穫甚少。英伯伯與家人分離廿多年來,英伯母與七個子女都深陷大陸,音訊全無。在北京,英伯母背負著的「家庭背景複雜」的苦難,任勞任怨,一肩扛起全家的生計,支撐著幾乎無望的等待。但無論日子過得多麼捉襟見肘,思想開明、重視品德教育的英伯母都堅持孩子們無論如何不能中斷了學業,再辛苦都要供孩子們完成教育。
文革中,紅衛兵抄家時發現一張耶穌像藏在一面掛鏡的後面。為此英伯母慘遭折磨。從掃大街,掃廁所,到遭批鬥,她都默默地忍受著一切。當時多少人和親人畫清界線,以求自保。但英伯母對英伯伯仍是忠貞不二。卻說幸虧Ignatius走了,否則他是吃不消這種折磨的。英伯伯時常會說起英伯母,他說英伯母從不抱怨結婚多年,沒和英伯伯頂過嘴,即使是英伯伯錯了,英伯母也從不指摘或多說,只知任勞任怨,相夫教子。大陸易手後,難免遭到歧視,備嘗艱辛,但對英伯伯仍是忠貞不二。而在汪洋大海的這一邊,英伯伯中年離妻別子來到臺灣,雖然深受器重,也建立了許多新的師生情誼,但是身體創傷未復,兩地音信隔絕,生活孤單。這幾十年中,也有人在勸英伯伯何不再娶?卻都被婉轉拒絕。這力量又從何而來?我想這是因為他們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 兩人都守住了永恆的天主教信仰。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最寶貴的東西—忠誠和堅守。 真是亂世中的一道清泉。
第二節 :含辛茹苦
來美后,有些人會問我;「為什麼1949年英千里一個人到台灣,都沒有把家裡人帶上?」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印象裡小時候,英伯伯隨時要回大陸和家人團聚,每次他都會告訴我:「不要擔心, 我會把你帶上,你跟我一起回北平。」不知道當時如果國共和談真的成功了,我父母會真讓我跟英伯伯回去嗎?
我印象裡,英伯伯曾經寄一筆路費,寫了信叮囑英伯母帶著孩子出來。結果英伯母把錢還了債,來台的事情也就拖下來了,我就不知道當時英伯母有多少自由, 可以帶一群孩子說走就走?記得好像英伯伯提過,英伯母來信說國家對他很好,有一點不舒服就會有人來看問,要他不用擔心,也不要再寫信了! 又聽說曾有台灣派去的情報人員,奉命秘密進入北平,欲接蔡葆真逃離中國大陸,英伯母不忍留下七名子女棄之不顧,最後還是拒絶了。後來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英家幾代人也正是在這樣的波瀾壯闊、風雲詭譎的環境中浮浮沉沉,撕裂分散。
我媽媽到北京去看英伯母
當時政府給英伯母三個工作選擇:校長、英文老師和圖書館館長。她選擇了圖書館,和我是同行,不同的是英伯母是圖書館館長而我只是圖書館管理員。她就這樣一直擔任北京宣武區兒童圖書館館長之職直至退休。在北京靠著她60多元人民幣的微薄工資,把孩子一個一個培養成大學畢業。飽經滄桑的英伯母在文革期間,以七十歲的高齡成為清算的對象,從家裡被掃地出門,住在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裡,毗鄰廁所。白天幹著苦力的活兒,運水泥、掃街、清理廁所,飽受摧殘屈辱。文革後,英伯母仍持續掃大街,鄰居問她為什麼還掃啊?回答:「沒人叫我不掃啊!」後來才知道掃街時,街道的孩子們都圍著英伯母學英文。活得那樣有生趣,那樣有生命力!
英伯母含辛茹苦地把七個孩子帶大成人。她對孩子的教育理念,也一直非常民主,一般家長,包括我在內,都鼓勵孩子門去讀時髦的理工科,又好找事,錢也容易賺。藝術,戲劇,運動,學了有什麼用?可是英伯母讓孩子聽從自己內心的呼喚,做出自己的人生選擇。使他們的潛力最大限度地得以發揮。中西合璧的家教,毫不矛盾地出現在同一個時空,正孕育著一個中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使者----英若誠,他喜歡戲劇,英伯母就放手讓他去進北京人藝,英若識喜歡畫畫,就讓他去考中央美術學院。英家的孩子都結交了「兩個好朋友」:一個是運動場,一個是圖書館。你能相信在若采和若嫻沒有去讀工科,理科之前,都是職業運動員嗎?英若誠和他爸爸都當過足球隊隊長嗎?孩子們在經濟、建築、科學、藝術、水利等各自的崗位上,為中國的現代化都做出了不少的貢獻,成績斐然,這是有目共睹的。
第三節 :智慧果敢
英伯母果決、堅強,始終是英家的靈魂人物,抗戰期間,英伯伯先後遭日寇關押了三年,家裡斷了經濟的來源,英伯母只好開始典當自己的嫁妝,還教書兼課來養活一大家子人。監獄每星期允許家屬來探兩次監,英伯母總要把做好的飯菜、英伯伯的衣物,和兒子若誠趕到隸屬日本陸軍監獄的陶然亭第一監獄按時探望。監獄有兩個門,一個是接收家屬送來食物的門,一個是家屬等著收屍的門。排在長長的隊伍裡,家人焦慮不安的目光緊盯著在門口叫號的偽警察,英伯母和三哥也在隊伍裡,總是心怦怦地跳著,生怕被叫到另一個門去……,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抗日期間,英伯伯在北平從事地下工作,被敵偽逮捕下獄後,日軍經常派有三人,長期住在他家監視,凡來訪者都被送到日本憲兵隊訊問,即使家中女傭上街買菜,也有一人跟蹤監視。在這樣的環境中,英伯母卻能從容相處,沉著應付。只有在知道當時地下工作人員的名單,被英伯伯藏在一本「華裔學志」的書裡,放在書房裡的書架上,心裡很著急,深怕這份名單總有一天會被發現。因此就在英伯伯下獄後的第三天,英伯母準備了酒菜,一面宴請監視的三個日本人,在外院吃火鍋,表示慰勞,一面悄悄囑小兒若誠(十二歲)去書房中找出那本書中藏的名單,立即燒毀,及至若誠把事情辦妥,回到外院,英伯母還在殷殷款待三人,勸酒敬菜,弄得他們興高采烈,「賓主盡歡」。英伯母的機智和她任勞任怨的精神,真叫人佩服。
我雖然沒有見過英伯母,但讀其來信,觀其照片,可說如見其人、其音,其貌亦深入我心。她信中有云:「回憶一九四八年底Ignatius和我們別離,滿以為不久即可團聚,想不到竟成永訣。後經艱苦奮鬥,渡過了不少辛酸漫長的歲月,終於將七個孩子,教養成材,學有專長,堪以告慰Ignatius在天之靈了。」觀此,她不但是一位飽經艱辛的女中強者,更是一位忘我捨己的賢妻良母,一生相夫教子,犧牲奉獻!
邦全和英伯母在英伯母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