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許書寧
我是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孩子。
老家「北港」充滿人情味,以三百多歲的國定古蹟朝天宮聞名。廟裡香火鼎盛,居民的起居行事與媽祖信仰息息相關,我家亦不例外。我的童年記憶多半與廟會及數不清的神明誕辰脫不了關係,隨同外婆上廟裡拜拜更是風雨無阻的日課。
雖然如此,我家三姊妹的啟蒙教育卻來自教會學校。我們的母校名為「善導幼稚園」,附屬於北港善牧天主堂。聖堂入口處的白牆上,鑲著一個偌大的紅字。那個字,我天天看卻不認識,只覺線條好多、彎彎曲曲地像在跳舞。
那個字是「愛」。
當年的園長是一位好脾氣的外國神父。我對他的印象並不深,只依稀記得幾個畫面。其一是神父辦公室桌上經常擺著香噴噴的「數字餅乾」,他總容我挑選喜歡的數字吃。另一是通往教室的階梯旁那幅花花綠綠的基督善牧浮雕:耶穌手持木杖,腳邊有草有羊,羊群的高度正對著我的眼。我喜歡站在階梯上看小羊,看著看著,莫名的喜悅油然而生,快樂得好似要飛翔。有一回,園長神父似乎看透了我的高昂心緒,很和善地說:「小朋友,站穩了,小心,不要掉下來了。」
快到聖誕節時,老師發給我們每人一張聖誕老人的貼紙。我的年紀雖小,卻已對那濃厚的異國風情感到驚喜。那張貼紙毫不俗艷,不像市面上以漫畫筆法描繪、帶著荒唐喜感的「聖誕老公公」,卻是用色暗沉穩重、略帶聖像畫氣息的傳統畫片,或許來自校長神父遙遠的家鄉。我愛極了那張貼紙,天天帶著上下學。一天下午,我們搭乘校工叔叔踩的三輪娃娃車回家,我又將貼紙拿出來翻來覆去地欣賞。經過架有糖廠小火車鐵軌的王應東橋下時,突然一個晃盪,將我手中的寶貝給震了出去。那是多麼悲傷的瞬間!看著心愛的貼紙像蝴蝶般翩翩飛舞,最終跌落在積滿雨水的泥濘中,卻沒有勇氣開口懇求校工叔叔停車。隔天再度經過時,已經不見它的蹤跡。
高中就讀天主教會創辦的宏仁女中,每逢開學結業等重大節日,全校師生總得聚集在大禮堂中參與彌撒。毫無信仰心的我興致缺缺,對那「不參加就記過」的強迫作風很是不以為然,經常故意和同學打鬧,或者乾脆在硬梆梆的白鐵折疊椅上攤睡到幾至跌落。最如釋重負的時刻是「彌撒禮成」,我真心誠意地隨著群眾大喊「感謝天主(總算結束了)!」,其餘啥也記不得。
當時的校長是呂文健神父。呂校長真是我所見過最可親可愛的人,全校上下大概無人不愛他。每逢上下學時段,校長總是高高興興地站在校門口,風雨無阻,笑嘻嘻地向所有經過的師生打招呼。他歡喜快活,叫人如沐春風,就好像見到你是他生平最大的渴望一般。呂校長的個頭矮小,身穿黑黝黝的神父長袍,又常打著一把晴雨併用的大黑傘,看起來就像一朵和氣的蘑菇。因此,我固然反感於被迫參加彌撒,卻對這位校長神父敬愛至極;有時在校園內遠遠瞧見他的身影,就算無事也非得湊上前去說兩句話不行,簡直是無力抵抗磁石吸引的小鐵屑。現在回想,呂校長身上散發的想必是信仰的喜樂,如此自然,如此迷人,如此具有感染力。
大學時代初次離家,北上就學。
母校是位於新莊的輔仁大學,不期然又進了一所天主教會興辦的學府。我不記得在學期間是否參加過任何宗教活動,實際上卻在「她」的溫柔陪伴下度過了四年歲月。
我就讀的是大眾傳播學系廣告組,活動範圍多在一幢名為「文友樓」的建築中。幾年前重訪久違的母校,這才驚覺四年來日夜相伴的文友樓竟然如此古色古香、溫婉雅致。那是一座紅磚白柱、以方形迴廊圍繞中庭的四合院形式樓房,中庭內有花有草,還立著幾株裊裊婷婷的椰子樹。花苑底端是石頭砌成的淺池,池內養著一群愛曬太陽的「文友龜」。面對大門的中庭入口處有一座四方小亭,亭內佇立著白衣藍袍的無染原罪聖母像。每逢聖誕年節,系辦總會在聖母亭內擺上幾張方桌,充當臨時郵件交換所。學生們會將寫好的卡片拿去擺在桌上,然後滿懷期待地翻找是否有心儀對象寫給自己的回信。瑪利亞不發一語,帶著溫柔的微笑俯視足下青春兒女的心思情懷。對於大傳學子而言,文友樓的聖母亭宛若呼吸;我們不經常有意識,「她」的存在卻不可或缺。
大學畢業後進入華航,開始了為期一年半的空服員生活,每一次的飛航任務都像繫在父母心上的風箏。這一頭光鮮亮麗,不思不想,盡情翱翔天際;那一頭卻是說不出口的憂心忡忡,隨著班表上起飛降落的時刻牽腸掛肚。
約莫在那時期,母親開始於北港天主堂慕道。
有一回返鄉時,她送給我兩枚戒指。它們看起來毫不貴重:可調節尺寸的白鐵環上,鑲著以透明壓克力膠封的彩色聖母像,與其說是首飾,更像小女孩扮家家酒配戴的玩具。我卻很喜歡,值勤時交替著戴在手上,總在起飛降落時無意識撫摸。若真問起喜愛的緣由,我倒也說不出口。或許因為那是來自母親的禮物,也或許因為戒指上印著天上的母親。無論如何,那兩枚戒指帶給我極大的撫慰;尤其是1998年華航發生大園空難後,每次執勤都得面對難以言喻的外在壓力與內在恐懼。那段時日,我還不認識信仰,卻已經開始呼喊聖母媽媽的名字。
1999年辭去工作,移居日本重返校園。日語學校、結婚、繪本專門學校、開始出版印有自己名字的文圖作品、旅居英國……時間過得既充實又倉促,轉眼就到了畢生難忘的「那一日」。
2006年11月17日清晨,從臺灣來了一通電話。
妹妹的聲音是濕的,聽起來霧濛濛,感覺十分遙遠。
她說:外婆走了。
我並不缺乏「死別」的經驗。祖父和外祖父很早就過世了,但是,他們走的時候,我還在懵懵懂懂的幼年,不怎麼明白,也不懂得傷感。相較之下,外婆的死卻伴隨著難以言喻的「慟」。
放下電話,坐在大阪家中的沙發椅上,擡眼望向上方日式紙門的木頭拉軌。好長一段時間,就那樣什麼也不做,甚麼也不能,只是看著,看著,看著……我從未感受過如此劇烈的痛苦,就好像身體被活生生地撕裂開來。因為,自從有生以來,外婆一直都「在」。她的存在如此親愛,如此理所當然,以至於她的「不在」化為巨大的空虛,讓我的小小世界失了序。我在悲傷中掙扎,無所適從,一心渴望知道外婆究竟「去了何處」?
外婆是個虔誠的人,終其一生敬拜媽祖,風雨無阻。我常想,她的虔誠是天主早已準備好的禮物,只等待「轉向」的那一刻,就如同前往大馬士革的掃祿。臨終前,外婆在病床上領受了天主教的洗禮,獲得新名字「大德蘭」,和一位在天上為她祈禱,等著迎接她的主保聖女。
我帶著喪服匆匆趕回臺灣,下機後直奔北港善牧天主堂。母校「善導幼稚園」還是老樣子,兒時與我眼對眼的浮雕小羊卻矮了、舊了、脫漆了。步入聖堂,祭台前躺著不再睜眼、不再說話的外婆。
生平第一次,我全程參與了天主教會的殯葬禮儀,那經驗截然不同於曾經出席過的任何喪禮。送別外婆的彌撒中有悲傷,卻不止於悲傷;有失落,卻不至於絕望;是不捨的分離,同時也是充滿期待的再會。我甚至驚訝地發現,典禮中帶著某種快活而不輕浮的喜樂。死亡,似乎不是終點,而是有目的、必須經過的「中間點」。
天主堂入口處的白牆上,依然鑲著偌大的紅字「愛」。
31歲那年的秋天,我真正「看見」了那個字。在那之前,「愛」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害羞的字眼,帶著彆扭的洋氣,難以啟齒,上不了檯面。奇妙的是,當我因失落摯愛而傷痛時,那個曾讓我難為情的字反而清晰了起來。「愛」的感受不是「無」,而是「有」;不是空虛,而是滿盈。它不同以往,有了形體,如此真實,如此具體,簡直就像骨上長了肉,觸手可得。
外婆的死,教導我認識愛,帶領我進入信仰,吸引我渴望天鄉。
2007年2月23日,我在北港善牧天主堂領受洗禮,正式進入了天主的大家庭。從那時起,外婆與我不僅是祖孫,更成了姊妹。親上加親,愛上加愛。
現在,距離外婆的「返鄉」與我的「回家」,又已過了十多個年頭。 領洗後,我不時憶起童年種種,以及求學生涯中的點點滴滴,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原來,打從一開始,我的人生中就充滿了「記號」,每一個記號都是祂的溫柔呼喚。過去的我就像在約櫃前安睡的小撒慕爾,固然「聽見」,卻還不懂得回應。是外婆,是親愛的外婆,以她自身的死亡,親自引領孫女踏出第一步,教導我開口說:「請上主發言!祢的婢女在此靜聽。」
我在路上。
踏著外婆的足跡,疊著千千萬萬主內家人的步履,滿懷期待,面朝天鄉。
回家的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