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活、好死
許建立
(新冠肺炎蔓延之後,醫院安寧病房與社區安寧院之志工服務完全停止. 本文所述,發生於疫情爆發之前)
我踏進安寧院的大門後,才剛走到志工平常處理公事的來賓接待站,還來不及坐下來,就見到臉色凝重的金柏莉,由二號房間出來;一看到我就急急向我招手,要我過去。
金柏莉是二號房間病人珍妮的妹妹。當卵巢癌末期的珍妮還在溫哥華總醫院的安寧病房做疼痛處理時,我就見過。自從珍妮三個月前入住到這家安寧院之後,她幾乎是一有空就來陪伴姊姊。當然還有其他的妹妹、姪子、姪女等;她們有時是輪流,有時是成群結伴而來,因此二號房間幾乎經常都有訪客,熱鬧滾滾。
由於在兩個地方有過多次接觸的緣故,我和珍妮以及她的親友都很熟稔,每次探訪時除了為珍妮做能量調整以及足部按摩之外,我都會留下來和她們聊聊;也因此對珍妮的背景有稍許的認識。
六十歲不到的珍妮,長得白白胖胖地,個性非常開朗、健談。一生未婚,未發病前是一家銀行的財稅規劃師,收入頗豐。她喜歡打扮、旅遊、美食、社交活動;這些大多是自己說的;「喜歡打扮」,我也由她都已入住到安寧院了,手指、腳趾卻都還定期請化妝師為她塗得紅艷亮麗這事實,而印證了她的話。安寧院的伙食本來不錯,也隨時有咖啡、茶、餅乾、馬芬等供應,她的房裡卻各種零食不缺。那是她請妹妹們買來大家聊天時共享的,連其他房間的病友、職員以及志工也常身受其惠。她說錢財賺來是為享用的;否則要是真成了「錢在銀行,人在天堂」,豈不冤枉?
不過,她的妹妹們也特別指出珍妮生性樂善、好施,經常接濟家境較差的親友,更定期捐款給慈善機構等事…。每當聽到妹妹們提這些事,她一定輕描淡寫地說:上天讓她賺錢,就是要她與大眾分享;她不該辜負老天的美意。
她被診斷出卵巢癌時,已是轉移多處的末期。癌症中心醫療小組的醫生告訴她如果積極治療,大概還可以拖上個半年、八個月,不過,治療過程將使她的生活品質大打折扣。她與妹妹們商量之後,把病歷送到朋友介紹的紐約一位著名的癌症專家那兒,聽取第二個意見。當這位名醫做了同樣的結論後,珍妮就決定放棄治療。
消息傳出後,許多同事與友人都紛紛勸進,他們告訴珍妮:有治療才有希望;說不定會有奇蹟出現;反正加拿大有健保,一切免費…等等理由都搬出來了。珍妮卻只是淡淡地回應說:要是「死亡套餐」全部出籠,要她忍受無謂的折磨、全身插滿管子,才只讓她苟延殘喘地多拖幾個月的生命,她不幹;更不願意做那種浪費醫療資源的事。
做了這個決定之後,珍妮立即辭去銀行的工作,並由幾個妹妹陪同去了一趟地中海的遊輪之旅。回來後不久,就因疼痛難當而入住安寧病房;症狀得到緩解後,又轉到安寧院來…。
由於最近珍妮病情已惡化到令她雙腿無法動彈,上下輪椅也備極辛苦,幾乎整天都躺在床上,因此她的病床就是她絕無僅有的活動空間,但是她並不曾以此為忤,或口出怨言。獨處時,她喜歡靜靜地看書,或邊看電視新聞、邊取笑川普。有訪客時,她則是和親友談笑打哈,一點都不像是在等待大限到來的病人。陣陣笑聲也給有嫌太過寂靜的這間「末期病人的住家」注入不少生氣。
由於珍妮跟我算是「老相識」,她喜歡我為她做能量調整與腳部的指壓按摩。為她做能量調整時,她都閉著眼睛、接受宇宙療癒的能量,直到睡去。不過,在我為她做腳部按摩時,健談的她就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
有一次,她問我說:「你會不會因我死到臨頭卻還活得這麼開心,而覺得奇怪?」我只笑著看她而不答。片刻之後,她自己開口了:「我覺得既然我的疼痛已經得到某種程度的緩解,我的日子卻依然屈指可數。雖然說怎麼度過僅剩的時間,人人作法不同,但是愁眉苦臉,也過一天;眉開眼笑,也過一天。倒不如在自己僅有的時光裡注入些活力與生命,而活得開開心心地,直到那時刻來到為止。」
其實,這也就是安寧療護的真諦:雖不能在生命中添加時光,卻可以在時光中注入生命(Although we can’t add time to life, we can add life to time)。珍妮這麼有智慧的生活態度,真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而衷心羨慕她如此懂得「好活」地把所剩無幾的生命活得發光、發熱…。
從來賓接待站到二號病房只有幾步路。我一走近,金柏莉說她姐姐情形不好,並要她找我進去看她。
一進房裡,見到平時生氣蓬勃的珍妮病懨懨地躺著,臉上了無血色,我的心一陣抽緊。她顯然知道我進來,用力地睜開無神的眼睛,示意我在床邊的椅子坐下後,就伸出手讓我握住,同時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知道今天你值班,所以我高興有機會向你道謝、也告別…」聽到這,我心中一驚,急急地問她說:「妳還好嗎?」她有氣無力地答道:「我怕我撐不過今天晚上…。」
病人對自己的病情其實比誰都清楚;珍妮既然這麼說,大概她心裡已經有譜;平日活潑、開朗的她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我一邊心疼地將我握住她的手加了些力道,一邊問她心中平安不平安。聽到我這一問,她面露微笑地點點頭。停了一陣子,她開口繼續說道:「你是位非常、非常善良的好人;我要鄭重地謝謝你這些日子來的陪伴 …」說到這,她不停的咳嗽打斷了她底下的話。我趕緊拿了她裝水的杯水,並把杯中的吸管放到她嘴裡。吸了幾口水,咳嗽終於停了下來。為了稍微輕鬆一下嚴肅的氣氛,我也學她的口氣說道:「妳也是位非常、非常善良的好人;我也要鄭重地謝謝妳這些日子來教我的功課。」說完,我告訴她我不是在搞笑,這些話完全出自我內心。而且,我更加重語氣地補充說:最重要的是從她身上我學到人如何選擇不做無謂的治療,而善用有生之日,活出最美妙的人生…。
珍妮聽了,點頭笑道:「我們人都一直在互相學習的。我不知道『善度一生』的定義為何,不過,我的確是盡力認真地做了我想做、也認為是該做的。不管如何,這一生我活得無憾無悔;就是即將離開的現在,我也把事情都處理妥當,和妹妹們以及所有的親友都已道謝、道歉、道愛,甚至已道別了。雖然想不到這麼快就要永別,不過,我已多活了這麼久,不該貪心的。」說到這,她頑皮地眨眨眼。
珍妮雖然虛弱,卻有著迴光返照時奕奕的神采;不過卻又因話說多了而又頻頻咳嗽。
從吸管喝了水之後,她的咳嗽緩和了下來;她疲累地閉起了眼睛。我們都靜靜地沒說話。看到窗外楓葉在暮色中持續飄落,勾出一幅淒美絕倫的深秋圖畫!我知道珍妮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一面輕聲讚歎著:「好活、好死;美麗的生命!睿智的選擇!」,一面為即將遠行的她修起藏傳佛教的「頗瓦法」,祝福珍妮在神佛的帶領下,穩行慢走,步向平安、自在、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