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得仁
許建立
(新冠肺炎蔓延之後,醫院安寧病房與社區安寧院之志工服務完全停止. 本文所述,發生於疫情爆發之前)
看到床位分配表上260病房的病人已經不是卡洛琳時,我心裡馬上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因為安寧病房的病人出院只有三種可能:回家、入住安寧院,或往生;而幾乎是全身癱瘓的卡洛琳…。於是,我急忙先去查看醫護人員登記病人出院的記事簿。啊,找到了!卡洛琳已於兩天前離開人世。通常對於「病人往生」,判定、宣布死亡的醫護人員用的字是”expired”;有「生命或體能已經過期」之意,但是,對於卡洛琳,護理師寫的是M.A.i.D. @1120H。1120H是上午十一時二十分,但是,沒使用expired,而用M.A.i.D. 。難道… 我腦海裡閃過上星期與她談話時,她曾說過的一句話「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啊,原來她選擇了加拿大2016年六月頒布、實施的「醫療協助死亡」(Medical Assistance in Dying) – 俗稱「安樂死」,而結束她那活得一點意義也沒有的生命。
想到這,我因為有些無法馬上反應過來,而當場怔在那兒;雖然這新法案實行後,報紙時有報導,這還是我第一次經驗到有相識的人選擇這種方式離開人間。頓時,心中感到一番失落;哀傷一位萍水相逢的「摯友」的離去。
顧不得做其他事情,我先大緩步走向空中花園,在那兒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一邊整理自己的思緒,一邊回想上個星期結識卡洛琳的經過…。
那天我先是在廚房裡準備煮咖啡時,遇到她的女兒凱西。她告訴我她媽媽身體一向硬朗,雖然已經八十歲,照樣經常走路,栽種花草,直到前個月摔了一跤,因傷及脊椎而導致全身癱瘓;雖然頭腦清楚、應對清晰,卻只有頸部以上和手臂有部分作用而已。雖然她說她不怨天尤人,但是這種事事必須依賴他人的生活,讓她覺得非常懊惱,凱西說媽媽一向不喜歡麻煩別人,樣樣自己來,即使已入住安寧病房了,還是非不得已時都不願按鈴找人幫忙。
看到卡洛琳時,覺得她雖然命在旦夕,卻顯得自信而鎮定,和藹且親切。她說她本來是個記者,退休後,繼續為一個社區小報撰寫園藝專欄,直到受傷才被逼停止。她非常健談、風趣,而且喜歡閱讀、興趣廣泛。在我探訪她的大約一個多鐘頭裡,我們談話內容觸及政治、地理、歷史、宗教與時事等,她也告訴了我許多當年採訪新聞的趣聞,讓我大開眼界。
不過,當談及她受傷的經過以及身體現況時,她斬釘截鐵地說:這種幾乎事事需要假手他人的生活,讓她受不了。我不知道她何所指,只有唯唯諾諾地敷衍著。
我們談話時,我注意到她床上手臂可及之處有兩、三條管子。我正想著它們的用途時,也許她因話說多了而嘴乾,就用手臂試著去移動其中一個管子,試了幾次卻都無法如願。得到她的許可之後,我幫她將管子拉近她的頭部;她就用嘴巴去咬住管子,而吸吮起來。啊,原來是喝水用的!談了一陣,我可以感到她喉嚨有痰。她示意我幫她拉近另條管子,原來那是吸痰之用。
看到這情景,我想起她剛剛說的話,不禁為她難過異常。這真是「非人」的生活!
也許我的惻隱之心在我的表情「露餡」,卡洛琳反倒安慰我無需為她難過,她說:「我已活了我想活的生活;做了想做的事。雖然我的老公已九十四歲,但是我知道我的兩個女兒和兒子會照顧他的。因此,我將會走得無憾、自在。」
說完這,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會有所留戀或牽掛,因為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他們的命運,而我在這世上盡我心力所做的一切,將會為我掙得下輩子的福報;我也願意再度出生為人!」我還沒想到如何回答時,她已自己先作解釋說:「雖然我是基督徒,但是我是相信輪迴的。」說完,她馬上補充道:「我還想回到人間,繼續我未完的工作。」
她的這番解釋,讓我想起篤信基督的大弟也有這種看法。根據佛教與印度教的輪迴說,萬物眾生只有在輪迴時不斷進修、淨化自己,最後才證涅磐。大弟以為天主教「在煉獄裡修煉之後,才能進天國」的說法,正與輪迴說不謀而合。更何況包括魏斯醫師等許多研究生死、心理學的大師,他們也都認為:死後的確有另個生命在等著我們去開始;而我們生活的真義更在不斷學習,以提升自己。
我把這些想法和她分享了之後,她哈哈大笑,覺得有些新奇,確也很合理。笑聲稍歇之後,她臉色一整,有些嚴肅地說:其實,我們凡人對於靈界諸事,都盲目地跟從許多宗教領袖的說法,認為他們信的才是正宗,其他的都屬旁門左道、怪力亂神。說完,重重嘆了一聲說:「這不就是亂源嗎?!」
的確,從中外古今的歷史裡,我們不難找到許多因堅持「我是你非」的謬誤觀念,而造成相互殘殺的斑斑事蹟。政治如此,宗教亦然。
心裡這麼想著,我靈機一動,對她講述了「瞎子摸象」的故事。故事才一結束,四肢無法動彈、卻頭腦極其清晰的卡洛琳馬上回應說:「沒錯,我們,甚至包括絕大部分自認是神學巨匠的專家,其實都是瞎子。我們也許因為有了一點點有關另個世界的體驗與知識之後,就自以為是地誤以為那就是真理、就是神靈世界的全部!殊不知那個世界美妙難言、廣闊無垠,哪裡是我們的小腦袋可以體悟的?如果所有的宗教領袖及其追隨者都有這個認識,那他們就應該互相學習,以便一起追求圓滿的真理的,不是嗎?」
聽了她這麼一說,我不禁拍手讚好。
短短的一段訪談,卻讓我感到和卡洛琳像是多年的老友似地交心,但是她顯然累了,於是我起身告辭。除了謝謝她這些啟迪我心的分享之外,我說:「希望下星期再看到妳。」她淡淡地笑說,“If it’s meant for us.”(要是命定如此的話)
想不到,那是她和我絕無僅有的一次談話。根據記載:卡洛琳在她計劃離開的那天,在牧師為她祈禱之後,在子女不捨與祝福的陪伴下,由一位在大溫地區專門施行M.A.i.D.的醫師,讓她得到解脫。
雖然在已經合法的各國,都有極為嚴謹的各類配套規定,以防止被濫用,「安樂死」是個有爭論的議題。「衛道人士」說生命是上帝所賜,只有祂有權利取走;贊成者卻以為生命是我的,沒有誰比我更有權利決定它的命運。尤其像卡洛琳,覺得再苟延殘喘,生命已經活得意義全無的時候,又有誰有資格告訴她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
六月天的溫哥華,夏天已經降臨,花園裡花團錦簇,生機處處。我知道我不該感傷,而要為卡洛琳高興:她經由自己慎重的揀選,藉由法律許可的途徑,擺脫了那令她無法忍受的殘軀,而投向另一段生命。她求仁得仁,豈非是值得慶幸的?
也許,我們有緣,哪一天又可以在一起學習一些人生功課?
我不禁衷心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