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第61期 61

短暫卻豐足的生命

許建立

短暫卻豐足的生命

 

許建立

 

 

(新冠肺炎蔓延之後,醫院安寧病房與社區安寧院之志工服務完全停止. 本文所述,發生於疫情爆發之前)

時序進入秋季,北國的溫哥華楓紅處處,秋涼的氣息在空氣中輕輕地飄盪。我踏著沿路人行道上的落葉前進;唏索的聲響伴著我輕快的步伐。這是一年裡最宜人的季節!看著晨曦剛剛才在東方隱隱出現;頓時,萬丈光芒卻已灑向萬里無雲的天空,我一邊心中暗暗讚嘆著造化的偉大,一邊口中喃喃自語說:真是天涼好個秋!

一腳才踏入溫哥華總醫院的派德孫大樓,迎面襲來一股暖意,原來暖氣機已經啟動了!春天不是才走了不久嗎?… 還好,電梯來了,沒有時間讓我又開始「歲月如流」之類的八股嘆息。

到了十六樓的安寧病房,雖然時間還很早,我卻注意到長廊的末端,250病房的外面,有不少人影晃動。

從床位分配表我得知:入住於250病房的是一位年僅30歲的男病人艾利克 ,白血病末期。從他的姓氏看來,可能是東方人,甚至是華人。

才30歲?我心中一陣不捨,很快地把探訪前的例行公事做完後,我先往250病房走去。

我注意到病房門口大概有六、七位東方人或站或坐地聚集在那兒;他們個個都臉色凝重地低著頭,彼此沒有交談,空氣中氣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我清了清喉嚨,輕聲問他們是來探視哪位病人的。一位中年婦人用英語告訴我說是來陪伴艾利克的,並表明她是病人的母親。話沒說完,就哽咽得無法接下去,同時,眼淚也簌簌地流個不停。

我趕快從旁邊小几上的面紙盒抽了一張面紙,遞給她之後,心中正想著怎麼安慰她時,一位男士也許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從房裡走了出來。經過一番介紹,原來他是艾利克的父親 – 李先生。他說艾利克在昏睡中,說完,我們兩人像是有默契似的,不約而同地相偕走進病房。

在昏睡中的艾利克,端正的五官配著短而整齊的鬍鬚,顯得相當帥氣。他的呼吸有些喘急,卻還算平穩。怎麼看,也不像是正與死神掙扎的末期病人。

我們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之後,李先生說艾利克是兩天前才由內科病房轉過來。第一天情形相當不錯,還能夠和家人說笑;哪知第二天下午病情急轉直下:後背脊椎的一個腫瘤因為壓迫許多神經,疼痛難當,止痛針劑罔效。醫師束手無策的結果,徵得艾利克以及家人的同意,施行「醫療性昏迷」(medically induced coma) ,讓他在沒有痛苦的昏睡中慢慢走向生命的終點。

說到這裡,李先生情緒有些激動;想必是不捨吧?我一邊告訴他說:「他應該不再受苦才對。」一邊把左手按著他的右肩,希望藉之傳達我的同理心。

李先生點了點頭之後,低頭沉思。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告訴他我來自台灣;他聽了,臉上一陣驚奇地說他也是,而且來加拿大已將近五十年,算是老僑;三個孩子都出生於溫哥華,而艾力克則是老大。

。 有了這層同鄉的關係,李先生與我更是無話不談。他說艾力克是十年前被診斷罹患急性白血病的,曾做了骨髓移殖,病情雖然暫時穩定了下來,醫生卻不敢認為已得緩解(remission) ,因此繼續定期做化療。幾年前卻發現有腫瘤出現在背脊上,醫生懷疑那是化療導致,因為大部分的血癌並不會轉移。

「但是,什麼原因現在都不重要了,因為事情已經發生。」李先生有些無奈、卻很豁達地說著。在那話中,我察覺有一絲輕微的嘆息,但他又很快地接著說:「這些都是前世今生、因緣果報;逃避不了的。」我可以感受到他在不捨中的坦然與淡定;令人欽佩的家屬!

我除了附合地說:「應該是吧?」之外,真心地婉惜說:「才三十歲,著實太年輕了些。」不料這句話卻引出了一個感人的故事。

原來艾力克大學畢業後,即在溫哥華東區的一個社區中心找到工作,利用他在學校裡學得的「社區營造」的技巧,加上他的滿腔熱忱,全心投入那個社區的重建。

比起大溫其他地區來說,東區是屬於「弱勢」的社區:原住民、難民及非富有的外來移民為數不少,許多年輕人都是中輟生,幫派、販毒、吸毒以及暴力事件層出不窮,很多人都聞之卻步,然而艾力克卻特別選了那個地區去發展他的抱負。

他就職之後,就仔細訪查當地年輕人的問題和需要,也擬就了解決的方法。得到上司的全力支持之後,他就努力以赴,因為他深信要提昇這個社區,讓年輕人覺得有前途,有希望,正是第一要務。

首先,他利用本身喜歡運動、且擅長各種球類活動的特長,為那些年輕的孩子組織球隊,親自擔任教練,並想辦法向商家募捐,為球隊添置用具與球衣,讓孩子們感到自傲和自信。

除了全職工作之外,艾利克即使是在公餘閒暇,也把時間都放在這些孩子身上,和他們「廝混」在一起。遇到孩子個人有問題的,他甚至把他們暫時安置到他自己的住處,為他們燒飯、開導,直到問題有了妥善的解決辦法為止。若遇有桀黠難馴的,艾力克則是恩威兼施,一面曉以大義,一面讓他們明白作惡的下場,讓他們口服心服地誠心棄惡向善。也因此,成了「孩子王」的他真贏得了這群孩子的愛戴。

幾年過去,那個地區的治安大為改善,年輕人的輟學率也大為降低,讓旁人嘖嘖稱奇;艾利克卻依然默默地耕耘,做他認為自己應做的工作,直到兩三個月之前,他背脊的腫瘤痛得把他送進醫院為止。

說到這裡,李先生指著病房牆上貼著的卡片與信函說:「艾利克不要孩子們來探訪,因此他們就送來這些,為他打氣、給他祝福。」

「一位乘願再來的菩薩!」我聽了不禁對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艾利克肅然起敬。

一時,沉默充滿病房。我正不知該如何啟齒來安慰李先生時,他又說話了:「他這次入院時,我們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也許他已走到生命的盡頭,覺得感傷。然而,倒是艾利克反過來安慰大家說:他已活過他想活的生命,時間雖短,他卻無怨無悔。」李先生停了一下,繼續說:「他並引用了一段已故黑人女詩人瑪雅安潔露(Maya Angelou)的話:Life is not measured by the number of breaths we take, but by the moments that take our breath away (生命不該用呼吸次數的多寡來衡量,而是看有多少讓我們屏息、驚艷的時刻)來說明生命的本質應該是重質而不重量。」

我邊聽著,兩眼邊往床上的艾利克看去。我發現他秀俊的臉龐好像露著淺淺的笑容,像是對於即將來臨的命運絲毫無所畏懼似的。突然,我覺得自己非常渺小;雖然我忝長了他一倍又餘,但是他活出的生命是那麼地璀璨瑰麗,光芒四射,讓我望塵莫及。

「就在醫師正在準備為他做昏迷注射,」這時,李先生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們圍在他的床邊與他告別時,他反而要我們別為他難過,而要為他感恩有機會做了他所做的一切!」

我站起身來,走到床前,為艾利克送行、祝福;一方面惋惜他年紀輕輕就走到盡頭,另一方面卻更恭喜他生命的豐足、璀璨。離開病房前,我對李先生說:「我對你們即將失去這麼一位優秀的親人而難過。」沒等我說完,李先生卻一臉莊重地回答我:「千萬別為我難過,因為我為我有這麼一個兒子而感到萬分自豪呢。」

的確是值得自豪!艾利克的一生何其短促,他留下的遺澤又何其豐足…!我在心中一邊婉惜、一邊讚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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